众人只道江家的小狐狸城府精明,狡诈聪敏,半分委屈也不受,却不知她带着星星的秘密,四顾高墙如井,逃不开侵犯的噩梦。 如果不是现实摧败,谁会活成复杂模样? 饮着疼痛的日子,有人在窗里将她抱了满怀,命里,唯此人是一点甜。 楚家少年,浮云拈花,却引山河荒唐。 陶然一醉的梦,此程经年。 人生里荒草丛生,好像每一个路口,他们只是牵一牵手,就模糊地放开了,看不见的来路,斩断了归途。 黄昏颜色若即若离,抑郁症扼住狐狸咽喉的那一天,唯一的仓皇,便是一个爱字也未留下。 不知究竟是对他心狠,还是对自己心狠。 不想再见那一天,溃不成军里轰然倒塌的,不知是谁的心。 “我希望她能懂我的画,懂了就回来找我,我在等她,一直。” 狐狸在阴晴的四季里和抑郁症吵架,他用画画的手为她做出所有衷爱的甜品。 “好不好得了都没关系,我在你身边的意义,就是让你无需为这一点难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个毫无痕迹的人。
餐桌突如其来一阵死寂,只有窗外传来的鸟鸣无端端清亮又婉转,而滚落在碗筷之间时却显得格外突兀和干涩。
穿着针织开衫的瘦削妇人像忽然惊着了凉意,霎时将双腿叠紧,目光扫过身旁的八岁女孩,攥紧筷子向对面的女主人愧疚地牵动了嘴角。
他坐在女孩对面,没有从她玻璃样的黑色眸子里看出任何。
两股墨色麻花辫自头顶一路蔓延到肩颈,安静地垂落在胸前,像两株混杂着规整与野性的藤蔓植物,葱茏将一张苍白至透明的面容环绕住。这瓷娃娃样的面庞,恍然有一种精雕细琢的不真实,把那两股唯一保有着生机的麻花辫也衬得似真似假,仅有两枚装饰在发尾的雏菊显出几丝欢活。
女孩把一口米饭送进嘴里,垂头望着桌布上的紫色绣纹细嚼慢咽,对女主人刚才的问题一丝反应也无。
她笑笑,忙不迭给自己圆场:“哈,依依这文静的性子真好,稳重,也不调皮捣乱,我要是当初生的也是一个女儿就好了,偏偏是这小子,一天到晚坐不住……”女主人欲怪含嗔地看向身旁,“他这浑小子,都三年级了,写字还丢三落四,上次考试,估计是忙昏了头,写在试卷上的‘然’字,最后的四点只写了三个,连名字都写不对了……”
男孩把目光从对面收回,生了气似的看一眼她,认真说:“四点嫌多,三点正好,不长不短。”
瘦削夫人笑起来,说道:“到底是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我婆婆说,依依幼儿园的时候自己名字能被她写出花来,昨天是‘江二依’,今天是‘江依二’,明天就是‘江一一’,忙着玩的时候更没心思好好写字,留个姓,后面就是两条竖,把‘依依’写成了数字,做操的时候校长就在广播里点名,大院里响的全是‘江幺幺’‘江幺幺’……”
一桌子人顿时都笑开了,男孩也笑着看向那小妹妹,她茫然一抬头,又茫然落下,仿佛说得根本不是她。
笑了一阵后的男主人把一盘糖醋排骨向女孩碗边移了移,安慰的目光与妇人在空中短暂接触。
儿子以前用的海绵宝宝儿童筷被这女孩握在手里,每个指节上的动作都标准到刻板,夹起,张嘴,咀嚼,吞咽,木偶泥塑一般。
与童稚相交杂的僵硬,似乎更为荒凉。
“江幺幺,吃鱼丸吗?”
女孩生硬而专注地嚼着一片莴苣,一直嚼着,谁也没看。
“妹妹不吃,小然多吃点哦!”瘦削妇人慌忙开口,几分来不及敛去的狼狈和失措在脸上一闪而过。
男孩挑挑眉毛,觉得这个似要与环境永无关联的女孩,像个神秘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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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小憩,大人们在厅中闲聊,男孩看顾着小客人。
春夏交接之际,午后的风缱绻温柔,米黄窗帘被吹得飞起,依照落地窗的外沿膨出巨大轮廓,帘上轻纱被一层层荡开,像高傲的落地玻璃优雅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施施然用忽闪而过的阳光向这两个孩童开玩笑。
在阳光反反复复的倾洒里,男孩细细看着。这女孩额角隐隐有一细小伤痕,眼下微青,一双杏眼镶着密卷的乌黑睫毛,每次她一眨眼,眸子就会像镜面般闪过一抹光亮,转瞬又平息为沉闷。
蜷着腿坐在圆沙发上,女孩的瘦弱手臂圈着纤细腿脚,膝上蹭着小巧下巴,她的浅绿娃娃裙铺展开一个近似的圆,此时发尾的两朵雏菊已自然垂落到后背上。阳光一下一下在她的脸上漫不经心,忽然明亮忽然昏沉,她在黑白交错里仰头上看,对着刺目阳光却无知无觉地大睁着眼睛,脸上是随风而动的光影变幻,她整个人也被分成了黑白两色。
窗帘顶端,挂着一个星星吊坠。
“你在难过什么?”
她望着,不听,不答。
“那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既然没反应,他就将女孩一把抱起,手臂穿过她双臂,在腰上一收,吸一口气将她揽进怀里,柔软布料擦着臂膀,仿佛拢了一团迷雾,女孩轻得像云。
那时他也不知,这会是一个亘久的习惯。
他把女孩抱离沙发,随即就半拉半扯地拽着这忽然瑟缩起来的女孩往梯上跑去。他用了蛮力,一路固执,毫不注意女孩满脸满身的颤栗。
“上次小白要来玩,我都没让他进去,你可是第二个知道我秘密基地的人……”
女孩额头已经附上汗珠,磕磕绊绊跟在后面爬楼梯,眼里是越来越深厚的惧怕,脚下却也随着惧怕在听话地跟着。
别墅的顶层深处,有一扇紧闭的房门。男孩兴冲冲握上门把手,回头正对女孩得意一笑,门缝微露,忽然便被挣开,一只半人高的白色萨摩猛地冲破了出来。
“啊!”女孩尖声一道嘶叫,不知瞧见的究竟是什么,一种漆黑的情绪顷刻覆照了整张脸,叫声的最后变成一道凄厉的哭嚎,泪珠瞬间从腮上滚落。
“七七!”他对漆与白的狗喝了一声,没想到女孩这么怕狗。
七七摇着尾巴,对女孩这生人好奇得很,欢脱脱地凑了过去。
狂吠着横冲直撞——獠牙上的森冷白光——嚣张的踩动——舌头——舌头!
七七温顺地贴近舔女孩示好时,她眼睛骤然空了大片神采,重重挥臂一推,七七崴了一下后退几步,意识到敌对后骤然冲上前绷直四腿,吊着眼睛盯住女孩,发出了凶狠的磨牙声。
她脸上血色全无,整个灵魂都被倾倒在这双恐惧遍布的瞳孔里,黑色眼睛在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滔天的绝望。全然的崩溃只发生在一瞬间,女孩哭叫着跌坐在地上,指甲在木地板上疯狂抓挠,躲着萨摩的方向抽搐般扭曲身体,随着四肢的挣扎,袜子已经失去了形状,松松垮垮套在脚上。
“不要……疼……疼……别碰我……别碰我……”
她哭喊着。
这是他永难回忆的场景,之后每次想来,都觉得心口的东西被一下一下地穿凿。
“七七!过来!”房间深处传来一道慌张的陌生童音。
听见熟悉的传唤,萨摩朝着女孩狠声一吠,扭身又朝房里蹿去。
男孩正被女孩的惊恐情状震得失神,七七奔着撞动了房门,他一手仍搭在门把手上,随即被这一牵动带得两膝往地上一磕,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声音响得骇人,竟断了女孩的尖叫声。
他捂着头往身后看去,女孩的指甲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有些甚至可怖地外翻着,地板上有凌乱的挣扎血痕。她脸上满是泪水,嘴巴还是尖叫时般大张着,目光直直嵌在远处,泪水不停地沿着脸颊流淌,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深渊,一个永无出口的深渊。
“没事了,江幺幺,没事了,依依,它被赶跑了,它不在了……”
她动了动嘴唇,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目光里第一次别人的身影,瞳孔中映照出对方一手撑在地板上,一手捂头的样子。
神思忽然被抽离出空白,他怔怔从头上放下手臂,感觉到有温热液体沿着耳鬓淌下,口舌干得像根本无法错动:“你说……什么?”
“楚陶然,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