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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潭柘寺

不必等桓皇后亲自往潭柘寺去,太后早先就排好了日子要去潭柘寺住几日祈福安养,听闻皇后有这个打算,便亲自把人叫了去吩咐说:“那就使昭阳与哀家同去,随着哀家在山上一道住几日,定定心神。哀家亲自为这孙女儿求一道平安符,保她安安稳稳、吉祥喜乐。”

  “若是母后有这样的打算,便是再好不过了。”

  太后车驾启程那日,京城飘着零星的小雨。

  昭阳特意起了一个大早,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侍女给她梳妆、绾发、簪戴首饰。桓皇后身边的存乔这些日子被指到昭阳身边,专职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存乔最擅长的便是妆面,从官皮箱里一摞摞的脂粉中挑了一盒色泽清淡水亮的檀色口脂,轻轻染在绛唇上。

  住在山上这几日的行装早就由嬷嬷收拾好了送去长信宫,无需昭阳费心。

  衣着以素色清丽为佳,橱子里存了一身月白色响云纱宫裙,已是去年腊月里裁剪的样式。昭阳穿在身上,额外再罩了件石青暗纹袄衫,衣襟上压了一枚杏色璎珞,握着手炉走到殿外,拂面吹着微湿的雨雾,才觉得算是暖和。

  一路上打着伞往长信宫去,雨势已比晨起时候要大上许多。

  昭阳见着好几位嫔妃与她反着方向走。

  “原宫里嫔妃娘娘们每日给母后请安,竟来得这样早。”进了长信宫,昭阳对太后说道。

  太后身边的嬷嬷笑着接了昭阳脱下来的大氅,问她:“那公主可知,每日恭谨上朝议政的官员大夫要几时起身?”

  “几时?”

  “卯时皇上准点上朝,官员大臣们寅时便要拾掇规整候在安华门外。若是家宅离宫城再远些,夜里便睡不了几个时辰。”

  昭阳听明白了:“那可真是不容易。”

  太后听她一本正经还带些羞愧的语气,倒是被逗笑了:“昭阳这孩子有趣得很。来,来哀家身边坐着。过来之前可用过早膳了吗?”

  “孙女吃了一块儿糖糯糕,饮了小半碗百福汤过来的。”

  “再陪哀家用些罢。瞧瞧,哀家这儿的菜式,你可吃得惯?”太后上了岁数,听太医院的脉案,饮食上也刻意清淡许多,况且今日要上潭柘寺,便更是以素食为主地去备餐。

  昭阳夹了一只玲珑金丝玉饺,嬷嬷又为她上了一盏咸口的牛乳茶。

  “皇祖母宫里的早膳,造型雅致精巧,连味道上也因去了几分辛重调料而更显清爽,入口是食材本初的风味儿,孙女儿很喜欢。”

  用过早膳,待雨势减小,昭阳扶着太后往重华门而去。

  重华门外广场上,已是列队停着车马,连同随行的侍卫、内监及侍女。

  上了马车,昭阳坐在太后身侧,看着侍女缓缓放下车帘子。

  “这日子可过得真是快,哀家都记不清,上一回你同哀家一道乘车马出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依稀记着,那时候你似乎还年幼得很,大概也就跟这方桌子腿儿差不多高吧。”太后靠在软凳上,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也笑了,扶着鬓发连声道,“孩子们都是长得这样快,一天一个模样,半点儿都等不及哀家这具老身子。”

  嬷嬷递了软枕和垫子过去,劝慰道:“殿下们都有各自的福气呢。”

  “若是真这样便好了,哀家也好歇下心,安安闲闲坐在长信宫里不问世事。”太后摆手,“这一辈子,如何都是操不完的心。盼着孩子们各个过得都好,遇事能自己拿捏主意,逢凶化吉,平安顺意。唉,罢了罢了,不提了。子孙福,换一面瞧,又变成了子孙债。”

  潭柘寺离禁宫不算远,走上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山脚下。

  太后诚心,在山脚便下了马车,徒步沿山道往上面走。

  昭阳撤了手炉,伸手虚扶着太后随侍左右,也一步一步登山道而行。

  “今日是飘着雨,因此路稍许难走些。你且留些神,莫要磕碰着崴了脚。往日里天晴,一路上持着一口气闷头只管走,行到半山腰上鹿角亭,停下歇脚,四下里随处望,都是豁然开朗的佳美景致。”

  太后今日健谈得很,腿脚上爽快利落,和昭阳一道往山上走,看着小姑娘大好的精神头,连带着自己也觉得活力焕发。

  “哀家年轻时候,也常常随着家里长辈来潭柘寺拜佛祈福。那时候也是家里老太太领着哀家。老太太腿上有些风寒症,每到年关里就要犯病痛,可撑着精神骨定要靠这双腿走上去。进女客禅房里一瞧,膝盖都青紫发肿了,怎样往上敷药酒都褪不了。你们年轻辈的孩子,吃得苦还少,风风雨雨未曾经历。有些时候难以磨砺坚韧性情。需知富贵生活真是福祸两相依附。”

  至山寺正门前,住持出门相迎。

  昭阳陪着太后礼佛,各处诚心意拜过。

  而雨势忽又大作,倾盆盖下。

  太后还在殿内与方丈说话。昭阳跨过门槛,立在廊檐下看着层层青瓦传递雨水,滴落成密线。存乔伺候在她身边,手里拿了一把油布伞。伞面全湿透了,颜色也比往常要深上许多。

  昭阳看着合拢的伞面褶皱处透出的青白花纹,想起前几日平姚姐姐画的伞面图,念着自己这趟出门回宫后,是否也要提笔画些伞面扇面之类的趣图。正好山寺里植物都生长得极好,高低院落、假山庭院等也是极有禅意画境,她可随处走走采纳些灵感,画成图后便送往平姚姐姐那里,与她置换了图画回来。

  这厢正想着,忽有一侍女撑着纸伞自山石后绕路过来。

  “太后娘娘,定国公夫人今日亦在潭柘寺礼佛,欲携世子前往拜见太后娘娘。”

  “宣。”太后自殿内威严出声。

  昭阳一愣,手指直接按上伞骨,稍稍用力,便被伞骨结上未削磨平整的毛刺扎了手。

  “呀——”她轻轻发了声音,这才抽手回来细细看了。

  存乔也是被吓着了,连忙执起昭阳的手左瞧右瞧。

  本就是只做风雅事务的手,平日里保养得细嫩软滑,稍稍被毛刺扎着就破皮了,隔着薄薄一层表皮聚起几滴浅浅的血珠子。莹白的指尖晃眼,本来放在寻常人家里头都算不得小伤的口子,晕开血痕后竟有些触目惊心。

  这便就是昭阳公主这般尊贵娇养的小姑娘的柔弱之处。如今世家门阀中还传着这样的审美意态,觉着这种娇娇弱弱禁不得半点儿风吹雨打的弱柳之姿,才显得女子出身高贵,是真正循古制案法精细养出来的温玉美人。即使是武将豪族,也有特意重金聘请宫里外放的教养嬷嬷进家宅,给家中姑娘们传授养身存神之法的。

  这也难怪。几朝往前,对于这种非健康的美态柔姿的追求,更是到了苛刻荒诞的极点。西魏女文史家薛秦氏写作的《陈黎年爱州风物俗事传册》中记载,当时京中兴起小娘子点白檀唇色习俗,随隆昌侯女外嫁而传至爱州。白檀唇色,显女子病弱娇态。闲庭数步,自房门前起未至院落小门,便已是面色虚浮绯红且抚心微喘。可见当时风气之夸张。

  昭阳见着血珠子冒出来,便下意识张嘴咬住指尖想要止血。

  可眼看到萧阜屿那人穿一身雪青色锦袍,扶持了定国公夫人自弧形花台后现身渐走渐近,她的手便堪堪悬在了下颚前。黛眉微蹙,既是激吓得动弹不了,又是不知为何与这前世仇人总有这么多回见面的机缘。分明上一世她总共也未见过这萧阜屿几回,这一世重活,见面的次数加起来,短短两三月之间,竟快要超过了上辈子全部的数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