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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将星

许是殿内簌簌响动的声音引来了万嬷嬷。

  昭阳披着一件狐裘,精致的面容掩在朵朵团绒狐毛领子后头,黑昏沉黄的光线斑驳打在她的侧脸上。她安静地咬唇不作声响,稍稍坐直身子迎万嬷嬷进来。

  万嬷嬷握着一盏烛台,问道:“小殿下怎还未入睡?”

  她越行越近,随着位置的移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她看到了小姑娘脸颊上垂下的几挂晶莹泪痕。

  “殿下可是害了梦魇?”

  “万嬷嬷。”昭阳的语调很平和,费了力气压抑住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视线停留在万嬷嬷手里的烛台上,她咬唇犹疑着,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接下的一串话,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出心中疑问,“母后是不是拿这次猎场争执作筏子,敲打了桓家人,好让他们不再有资本去眼红萧世子嫡妻的位子。”

  “殿下该明白其中的先后时序及因果关系。”万嬷嬷的眼光多么毒辣明晰,简单一句话,轻飘飘便把昭阳做了许久心理准备而好不容易决意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昭阳哦了一声,语调渐凉:“原来是这样。”

  “殿下不相信?”

  昭阳摇头:“我知道,母后不会害我,也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情。今儿张口问嬷嬷这句话,不是为了去试图反驳什么观点,也不是为了试探母后真实的意图和想法。我只是想把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看得更加明白透彻一点儿。”

  “娘娘的确有借公主之手去处理桓家无理要求的打算。猎场之事,却不在娘娘的算计内。娘娘还未想好要如何行事,公主便在猎场受了委屈,索性才借着这桩事情发难桓家,要他们再没有脸面张口提婚事。”

  “都是误打误撞,是吗?”

  “是。”万嬷嬷的眼神绝无动摇。

  “我接受这个说法。”昭阳移开视线,像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还有什么疑惑想要得到解答?”

  昭阳垂眸,眼睛左右来回游弋几下,再开口时声音稍稍低了些:“我起初就不明白,京城出挑的男儿那样多,为何桓家偏看中了萧世子。上次我拿这话问母后时,母后回避了,甚至还说里面包藏了腌臜事,不可入我的耳。嬷嬷也不能告诉我吗?”

  “有些话,现在能对公主说。有些话,以后才能对公主说。还有些话,便要烂在肚子里,如何也不能对公主说。”

  “萧世子当年降生国公府,依着萧氏本家的习俗,孩子降生都是请外祖家老太太拿八字去合测命道。华庆老郡主素来在宗室中说话有些分量,便拿了世子的生辰八字给了官家,结果司天监正及丰枬改革前在职位的太史令皆合出萧世子命局中有将星华盖,命格贵重罕见,星煞凶吉莫测。而命带华盖者,依六爻八卦,当细合是否命格暗藏空亡,方可卜测凶吉。”

  “命带华盖,暗藏空亡,便是孤寡命途。”昭阳顺着万嬷嬷的话低语道。她幼时便进书房跟着女夫子念书习文,这些基础的六爻八卦学问,自然也是必修读的课业。

  万嬷嬷不提这茬也罢,一提起,她这便就想起了上一世萧阜屿颠覆南朝江山时,还未娶妻成家,在南朝勋贵男子中实属晚婚,莫不真的是藏了空亡命格,合了这句孤寡命途,才行至上一世“万人之巅、无人之巅”的境况。

  “殿下说的不错。而桓家素来知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祖上行伍起家,数度出入生死,以命相搏换取功名利禄,从未萌生退意。故而家族运途几番坎坷,也多出于家训教导如此。”

  “权力争斗、党争夺嫡,一贯是风险与回报并存,生死悬于一线间。若是选错了边,站错了队,便要遭到惨重打压。当年桓老太爷掌家时,便经历六起六落,被隆中一带传为奇说。如今这一代桓家人觉得萧世子是多年难遇的佳婿人选,便是看中了他命中将星高悬,或许是日后掌握权柄、位极人臣的机缘造化,想着借乘龙快婿的势,好立于京中显贵翘楚之地。”

  何止是位极人臣呐。昭阳心中叹息。

  上一世,南朝李氏皇族十数余代皇权交替,多少风起云涌,文史官抄录簿中记载即便是文宗孝宗国运衰微时也由庙堂社稷硬撑着熬过来了,谁能料到最后短短几个月便尽数终结在萧阜屿手上。

  “嬷嬷,我明白了。”

  确实是明白了。

  昭阳听话地解开大氅系带,不再闹腾,回了床榻上躺下。

  万嬷嬷替她掖好被角,将灯台搁在床头都承盘上。

  “嬷嬷。能陪我待一会儿吗?”昭阳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的。

  “奴婢就在这里伺候着,陪着小殿下。”

  重生回来,昭阳知道自己越发依赖万嬷嬷。她侧着脸压睡在安神花芯软枕上,垂着长睫毛,涣散着眼神看着被面上的吉利花样子,一圈圈金丝线缕累绣起来的祥云浮纹。

  从前,两人相依为命时,万嬷嬷也这样陪着她,护她安眠。

  掖幽廷冷宫中,哪里还点的起一整夜的灯烛。借着暗暗沉沉的清调月光,万嬷嬷给她唱念蜀地和靖州嵬州的民谣歌调。

  待昭阳真的熟睡过去,万嬷嬷才拿走灯台,悄声带上门出去了。

  回了桓皇后住的寝殿,越往内室走,灯火越发明昶。

  桓皇后未睡,穿了寝衣立在桌案前正提笔写字。青紫色封皮黄白色纸页的旧书卷,书脊处都起了褶皱皮裂,拿镇纸压平了,搁在右手侧方便供人誊抄。

  “她睡下了?”

  “是。”

  “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问了萧世子,小殿下想不明白,为什么桓家非要硬凑上去与国公府结亲。”

  桓皇后冷淡应了:“她还年轻,资历浅着,想不明白,也是正常。”

  “娘娘,有一句话,奴婢不知说了是否当属僭越多嘴。”

  “你说便是了。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畅所欲言即可,不必有什么顾忌。”

  “是。娘娘可觉得,小殿下近来的性情,越发肖了——”万嬷嬷噤声,很有分寸地作了手势,左手只伸了一根指头往西南方向点了点。

  “本就是皇上的孩子,像他,又有什么古怪。”桓皇后毫无忌惮,手指运笔锋,畅然写下一手褚书,“你想说而不敢说的,是指昭阳这孩子性情越发喜怒无常了,是吗?”

  万嬷嬷退半步,躬身垂首:“奴婢不敢。”

  “这孩子是有些不大对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横冲直撞活像只皮猴子,一会儿又伤春悲秋愁绪凄婉。”

  桓皇后稍稍停顿笔触,搁了笔杆置在架子上,指甲尖儿按在砚台边缘,执烫金印乌玦再研墨,做事有条有理,端华雅姿,出大家气象。

  “罢了,也许是她心智成熟稳定前不得不走的路子。你多上心,平日里瞧看着她。这些日子与潭柘寺住持知会,安排妥帖,本宫亲自去给她请枚平安符挂在屋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