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bnovel

第十二章 往事

那确是一个皇孙。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看来,这才值得搭上太子妃一条鲜活的性命。

  昭阳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婴孩,稳婆嬷嬷甚至未能来得及拭干他身上的血迹,匆匆扯了一块红色锦缎裹了身子抱到昭阳跟前来。那孩子哭都不哭一声,脸却憋得通红。昭阳手足无措,万嬷嬷却说,刚出生的孩子,也有不爱哭闹的。

  远处战鼓擂声渐起。不足万人的金吾卫同御林军,均折损在了端阳门前。

  昭阳抱着孩子麻木地坐在东宫前高起的门槛上,定定看着端阳门前渐渐涌入的黑影。悬在昏暗天际上的圆月,一片血色浮渺。

  慌乱的宫变时刻,景帝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座宫城里。昭阳寻不到法子出去,还念着是否能从北侧武阳门想些门路逃出去,却从随手拦下的内监嘴里得知,原是禁宫四处的宫门,都被叛军围得严严实实,就算是景帝,此刻也出不去了。

  昭阳最后还是带着小皇孙回了静安殿。临走之前,她最后去看了一眼太子妃。太子妃身边留下的嬷嬷欲伸手拦她,却被万嬷嬷以眼神阻止。

  嬷嬷误解了万嬷嬷的意思,她以为只有这样的残酷局面,才能让昭阳公主迅速成长起来,小皇孙才多一分机会保住性命。可万嬷嬷只希望昭阳公主迅速成长起来,这样才多一份机会让公主自己在这乱世活下去。这是主子娘娘临终前托付给万嬷嬷的使命,昭阳公主,日后无论去哪里,万嬷嬷若是还留着一口气,必要保住昭阳公主殿下平安无虞。

  孩子渐渐鲜活起来,开始哇哇啼哭。昭阳抚着他的额头,柔软湿润的胎发,在她手心里留下一片泥泞潮湿的血迹。她的脸颊贴着孩子的额头,她的手掌拍着他的后背,她从未那样软声软气地哄过谁,却对着这个一出生便没了双亲的孩子流露了所有的母性:“莫要哭。姑母在这里,皇祖母也在这里。姑母护着你的身子,皇祖母在天上护着你的性灵。”

  可大肆搜捕宫中皇族的行动来得那样快。昭阳麻木地靠在灵柩上,低声喃喃哄得孩子偎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身上烟霞色的宫裙也沾了好多的鲜血。那个恐怖的男人,穿着一声玄色铠甲,剑锋上还往下滴滴答答流着血。他的容貌是那样冷峻英武,就像是话本子里那些承着将星锋芒坠入世间凡尘里的主角。

  她见过他,她也识得他。

  萧阜屿,一个即将从叛军头领变成皇帝的男人。

  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腥气更重,还是她身上的血腥气更重。

  剑尖对着她,不掩杀气。

  他身边的副将扶正了头盔,顺手抓了一个侍女过来,指着昭阳问道:“她是谁?”

  “是昭阳公主,怀里的孩子却不知是谁的。”

  很快有人来报,说是东宫里发现了太子妃的尸首,应当是方产下婴孩。

  副将伸手来夺昭阳怀里的小皇孙。

  昭阳凶得很,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下意识拔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扎下去。

  噔噔两声,萧阜屿扬剑挑翻了那把匕首,剑锋划破了昭阳的手腕,鲜血不住地往外涌着。

  她在他冷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长发凌乱,灰白底调的素色长裙子上斑驳地印满了血痕。她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性情,残酷也好,嗜血也罢,若是真有情绪波动,才能证明他是一个活生生有情感有想法的人。可他什么情绪也没有,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在心里扎下巨大的窟窿。昭阳这才知道,当年萧阜屿以鬼面将军的名号打破北朝多座边城,剑锋所指之处,无不是哭天抢地的场面。北朝人心惶惶,鬼面将军名号,一时可止小儿夜啼。

  她再无力护着这个孩子,眼睁睁看他们抢抱走了孩子。

  万嬷嬷将她抱在怀里,在说什么话,可她却听不见。

  昭阳的意识却越发沉重,随着腕上鲜血不断涌流出去,整个人也越发昏沉,一切归于黑寂前,她看到那些人在屋里肆意走动着,翻找着可能存在的传国玉玺。

  等她再醒过来时,朝代已更迭。

  她身边还是由万嬷嬷陪着,被关在了从前的掖幽廷冷宫里。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万嬷嬷说,她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被人抬进了掖幽廷,是同关在掖幽廷中好心的老太妃出了几两碎银,难得请了一位军医过来替她治伤。

  再往后的日子里,她便被拘束在这座掖幽廷冷宫中。不知那个太子妃拼死留下的孩子,是否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不知母后是否得以安葬,不知景帝死活几何,不知宫里那么多的女眷都去了那里。那些明媚鲜活的生命,那些奢华富丽的锦绣生活,霎的一下都离她远去了。

  昭阳与万嬷嬷相伴人生,渐渐认清了掖幽廷里那些老太太和年轻的疯女人们究竟是什么来历。老太太她们闭门过自己的生活,而疯疯癫癫的女人整日里各处敲门卖傻,甚至撞开门闯进来,拉起睡梦里的昭阳,压着她的身子,用指甲掐她脖子。

  后来这些人都渐渐去世了。

  万嬷嬷也去世了。

  整座掖幽廷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疯女人的院子里找了一架木梯子,架在廊檐上,慢吞吞爬了上去。

  她做了童年时候一直都想做的事情。站在高高的琉璃瓦顶上,踩着瓦片在殿室房脊上又蹦又跳。她揽起袖子盘腿坐在房檐上,伸腿踢开了木梯子,听着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木梯子在庭院里碎成了好几段。她扬声咯咯笑着,现在她也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了。

  她看着升起的朝阳,看着沉下去的落日。

  小时候景帝也曾待她如慈父稚女。他抱她在肩头,像寻常人家和睦相处的父女,孩子天真稚嫩,一颗孺慕之心,父皇端方君子,如朗润清风。父皇与她说,她的封号是昭阳,便是要此生都明灿高煊如朝阳。那时候,她还有一个哥哥,有一个母妃。后来母妃成了钉在棺木里冰冷的庄懿淑妃慕氏,哥哥也成了马革裹尸还的明烈亲王。而她,再也不是朝阳了。

  她落了下去,带着烟霞般赤红粉黛淡紫多色交叠晕染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