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发现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抬手看表,我在藤椅上睡了莫约十来分钟。
身边的游客来了又去,大多数只在观景台区稍坐片刻,很快就由专属的门童带走。和我一样逗留较久的,唯有两张桌子开外的一个正在喝咖啡的男子。那人四十岁出头,一头微卷的花白头发,佩戴黄色反光太阳镜,身穿浅紫色大格子棉质短袖衬衫。他个字不高,但极为消瘦,见我瞧他,干脆端起咖啡走了过来,坐在我右侧的一只空座上。
“奇怪的天气。”
嗓音沙哑而又尖锐。他摘下墨镜,皮肤惨白,眼睫毛很长,一对浅棕黄色的眼珠好像某种爬行动物。翻动嘴唇的时候,能看到他的门牙略微爆出,连同那突起的颧骨、干燥的嘴唇一齐,让人过目不忘。
浓郁的咖啡香气飘了过来,夹杂着碳烤味和焦糖味。他一边用调匙轻轻搅拌,一边不经意地问我:“刚刚入驻酒店?”
“不,正要离开来着。”
“啊,可惜。”他喝了一口咖啡,松开咖啡杯里的调匙,指着西北方对我说:“就眼下的天气来说,留下来度个凉爽的周末,无论如何都比在瓢泼大雨中开车要幸福得多。”
我顺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一群比邻而居的孤岛上方,业已聚集起乌黑的阴云,沉闷的雷声与瞬息的闪电交织其间。吹来的风愈发显得阴冷,好像从冰柜里释放出来似的。
我朝他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认同。他报以干涩的微笑,出现某种仿佛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表情。笑的时候,鼻翼边出现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好像用刀子刻出来似的,
“但愿我没打扰到你。”他看向我手里的杂志:“不过现在能认认真真地翻阅杂志的人实在不多了,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
“没有的事。”我说:“当下能好好坐下阅读的人固然少得可怜,可刚才的我也算不上认真阅读的类型,而你并未让我感到不适——相反,咖啡的香气倒让人精神很多。”
他愣了一会,举起手中的咖啡,问道:
“喜欢的话,帮你也点一杯?”
我摆摆手。“不必,我随时会走,谢了。”
他再度笑了笑,看起来依旧很干涩。
“你读的文章,是有关于千岛湖如何形成的来龙去脉,我也读过……看起来,你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
“要看什么程度上的兴趣,就方才而言,我感兴趣的远不止这点。”
我指的当然是笙承君,但那与旁人毫无瓜葛。
他欠了欠身子,用手摩挲了一阵咖啡杯子。他显然并不在乎我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只是很热衷于找个能说话的人谈谈有关千岛湖历史的话题。
“拦起大坝,蓄起相当于四十个西湖大的水域,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半个世纪前,那一片阴雨下的岛屿,还都是人迹罕至的山头。”
他折起手里的墨镜,挂在衬衫胸带上,拿大拇指朝身后比划了几下。
“每年的立春前后,那些山头上跑满解了套的水牛,尽情地吃鲜嫩的青草,吃得越多,牛长得就越壮,就越能勤快地干活。人们安守本分,生活在山脚下的村镇里。那些村镇,动辄便是上千年历史的老城,街上铺满被祖辈挑柴时踩得光滑的青石板,入口既有雕梁画栋的古老牌坊,也有最远追至唐朝的古樟树、老槐树。当然,村镇周围少不得窈窈冥冥的寺庙,土黄色的庙墙脚爬满了森绿色的苔藓。不管发什么类似新官上任的大事,还是诸如缺鸡少狗的小情,镇子里的人都会进出寺庙烧香求愿……你能想象吗?”
周遭的蝉鸣突然商量好了似的安静下来,仿佛生怕错过他的话。他喝了一口咖啡,偏过头,眯起眼睛,远眺那一块渐渐逼近的乌云。
我问他:“那些人呢?连同他们生活的村镇,今天在哪里?”
他回头盯着我看。
“人么,在那个年代里接到命令,很快就迁走了。至于古村古镇,在这里……”他用手指了指我脚下的地面。
“湖底?”
他点头。
“至深之处,无人之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凝视着他那对爬行动物般的眼珠。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门童跑了过来,通知我地面施工已经结束。我收起杂志,站起身,朝男子欠了欠身。
“感谢你和我分享如此有趣的故事,眼下我即将离去,再见。”
“后会有期。”
他戴上墨镜,隔着镜片对我说:“不管怎样,当心为好。寒冷也罢,大雨也罢,突如其来的事物最让人感到无助,可能的话,不妨让自己尽量舒适些。”
说罢,他很快又恢复到一个人独自喝咖啡的状态,仿佛压根就没见过我这个人。
我将车子驶离车位后,天空下起了大雨。蚕豆大小的雨珠在地上砸起了烟雾,溅出泥土特有的腥味。路过观景台时,神秘兮兮的男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两个或许在焦急等待门童送伞的女子。
莫名其妙的家伙!我暗自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