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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回我电话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一刻,我正行驶在杭千高速新安江枢纽往千岛湖方向的匝道上。

  “爸爸!”

  IKA的嗓门隔着手机冲将出来,兴奋得不得了。

  “嘿,你去了哪?”妻问。

  “眼下正在去千岛湖的高速上。”

  “怎么冷不丁地就走了呢?”

  “昨晚想和你说来着,你一直没接电话。”

  “啊,抱歉,昨晚手机一直充着电,而且开了静音——哎,我到家了呢,和闺女一起!”

  “怎么不提早说一声,我大可以取消行程,在家等你们嘛。”

  “故意不告诉你,本想给你个惊喜。”

  “可真是‘惊喜’,我都快到目的地了。”

  “为何突然想起要去千岛湖?和笙承君有关?”

  “不尽然,近期单位不忙,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怕闲出病来,就想来钓钓鱼,透会儿气。”

  “何时回来?”

  “没什么事,住一晚就回来了。”

  “好吧。”妻听起来很失望。“安全要紧,好好开车,等你回来再说。”

  “哎,我说——”

  “怎么?”

  “何不你们也来呢?坐巴士过来,我可以在车站接。”

  “算了吧,难得一天休息呢,只想在家好好歇着。”

  经过一个叫“淡竹”的地方,又倏然驶上了一座叫“金竹牌”的大桥。这条高速限速100码,除我之外一路无车。天有些阴沉,远方黑压压地聚起一堆乌云,我打开收音机,放下车窗,任由刚被阴云冷却的大风灌满车子。远远地,能从左侧车窗看见湛蓝色的湖面,一个个长满松树的小岛浮于水面。风大得不像话,湖水却没什么夸张的波浪,只看到粼粼涟漪稳稳地荡漾,几支冲浪帆船正顺着风往回赶,一座莫约十几层高的白色立面大楼冒失而仓皇地从连绵的绿色山体中钻了出来,伫立在高速路与湖泊之间,上面写着“水上运动中心”。

  收音机里播放着本地新闻。

  “一辆卡车超载失灵,撞坏了一个酒店的栅栏,卡车司机和保险公司各执一词,都不愿对酒店进行赔偿;一名年轻女士失踪了,现场只剩下一辆无人认领的大众轿车;一名游客无视法规,超速横穿半个城镇,最后被三辆警车拦下;一位老人骑车无缘无故地晕倒在地,得到民警的救助苏醒过来……”

  失了灵的卡车也好,失了踪的女人也好,失了魂的老人也好,对一个与本地毫无瓜葛的游人来说或许无关痛痒。超速这种事,不论发生在全中国哪一条公路上也都会被摄像头拍照,但出动三辆警车拦下,是否意味这里的交通管制格外严厉?是否在用言外之意告诉类似我这样的旅人:“嘿!老实点开车,否则后果自负!”毕竟下了高速以后,眼见明明修得崭新宽敞的公路,却偏偏限速60码,油门不得不徐徐地给着。

  阿尔法湖景山庄隐匿于郊区的一座小岛上,四面临湖,只有一座两车道的石桥把岛屿与镇子连接起来。在手机导航中输入名字即能找到,就算点开电子地图随意翻阅酒店,名字也赫然在目。

  从镇子西北角临湖方向登陆,绕过一片隆起的樟树林,山庄就跃然眼前。黄色大理石筑砌而成的建筑群四散分布于这座不大的岛屿上,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环岛贯穿起所有建筑。主体酒店方方正正,莫约九层高,庄重而对称,乍一眼看去很有巴洛克风格的痕迹,然而又很直率地拉直了大量装饰性的曲线,显得功用而冷漠。

  酒店前有一处喷泉,大理石柱两旁分别种着两棵棕榈树。留给车子的道路并不宽裕,两辆等候客人的黑色奥迪占据了大半个车道。一个长相稚嫩、穿灰色制服的门童引导我在停车区停好车,带我办理入住,并帮我把行李送至房间。

  “活动中心的西面,露天泳池的东边,有一处专门为您准备的钓台。”关上房门之前,他对我说。

  “什么?”

  “钓台,那是酒店专属的水域,为客人准备的,你可以在那里钓鱼。”

  他朝我行李箱旁的渔具包努努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哦,我以为只要靠水边就能钓。”

  “那可不行,虽然水域大得出奇,但不论怎样,千岛湖是水源保护地,钓鱼也是有污染的,乱来的话,渔政部门会乘快艇来驱赶,严重的还会被拘留。”

  “原来如此,记住了。”

  “但在本酒店大可放一百个心,只要不逾越水域,请尽情垂钓!”

  我在自助餐厅吃了午饭,又在大堂的北侧休闲吧里喝了一杯咖啡。休闲吧提供酒水咖啡,各类茶叶也不在话下。设计师用整根切开的榉木拼成一块块镂空的移门,从地板开始一直高耸至天花,将大堂与休闲吧分隔开来。榉木移门异常沉重,从侧面看,不知情者会认为它们是不透明的实木墙壁,实际上走近了会发现它们更像是屏风——透过大块的缝隙,可清楚看见休闲吧正对湖面,宽阔的湖面风光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若不是夸张的落地玻璃隔开了室外潮湿的空气,人们或许会认为这座酒店直愣愣地建在湖面之上吧。

  室内悄声播放着改编版的《发如雪》,是琵琶弹奏曲。我所在沙发对面的茶桌旁坐了一对中年夫妇,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大笑,男子大腹便便。稍远些的吧台旁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莫约二十三四岁,穿黑色绸缎无袖连衣裙,马尾辫,戴着墨镜,身材曼妙。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兀自饮茶,惬意地享受个人时光。

  我掏出手机,给JUNNY打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复又拨了一遍,仍旧无人接听。于是多少有些失落,给JUNNY微信留了言:“请恕冒昧,我到阿尔法酒店了,方便的话,还想再打扰你一次。”

  出酒店大门沿白色小径朝西行走,能看到一处露天泳池。泳池十分宽阔,朝北正迎着湖泊,可能因为是旅游淡季,住店者不多,池子水被放干了,露出了池底淡蓝色的马赛克。

  细思起来,我倒是在什么旅游杂志上见过这个露天泳池——穿比基尼的美女手持红绿相间的鸡尾酒,背对镜头坐在池子里惬意观看千岛湖壮丽的天水风光。注满水的泳池仿佛漂浮在湖面之上,大大小小的绿岛在绚丽的阳光下懒洋洋地漂浮着,远处的风帆星星点点,要不是偌大的广告字明白写着“千岛湖欢迎您”,还以为是欧洲地中海某个豪华酒店的外景。

  泳池紧连着一个白色的观景台,观景台上有四五支硕大的遮阳伞,零散地摆着藤椅和茶几,干净得如同好莱坞的科幻片场景。门童所说的钓台并不难找,只需绕过观景台沿一条用大理石铺砌的小路一直往下走就行。钓台呈圆盘状,用水泥浇筑而成,浮于湖水之上。我打好鱼窝,支开钓椅,开好鱼饵,调妥浮漂,剩下的,便是静静等待。

  岛的北端延展开去,与西边的陆地形成一对枷锁,隔出了一个月牙形的湾口,湛蓝色湖水比远处浅了许多。我所在的钓台便在月牙的正中间,四周风景一览无余。正值四点,太阳朝着西边渐渐沉下,把西边悬崖上的松树影子拉得颀长无比,正好覆盖在钓台上。被太阳烤得燥热的风,在树荫下的湖面跑了一圈,席卷了些许湿冷,吹在脸上倒生出了几丝凉意。

  半个多小时里,我钓上了十九条黄尾。那是一种在千岛湖极为常见的鲴鱼,上钩时咬力十足,即便是巴掌大的小鱼,也能把鱼竿拉弯,十分刺激。钓得正起劲,浮漂附近呼地跳起一尾鳙鱼,溅起硕大水花,把水底下业已聚集的鱼群吓得四散而去。

  于是,浮漂变得死一般地沉寂,再无鱼儿上钩。

  残阳如血,把满是红壤的东坡晒成一副深色的油画,来时的那条路嵌在当中,惨白的石阶,好像被解剖的尸体露出的白骨。我等得百无聊赖,左右张望,看到高高的观景台边有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倚在凭栏上冲着夕阳抽烟。是适才在休闲吧内独自喝茶的黑色连衣裙女子,她似乎也正瞧见坐在湖边钓鱼的我,脱下墨镜俯视我许久,后又自顾抽烟。

  我在湖边直坐到天色尽黑,路灯四起,方才收拾渔具打道回府。大大小小的黄尾一律都放了生,它们一个个在浅水暴躁地转圈,好像埋怨我浪费它们时间似的,最后迅速消失在黑黢黢的湖水里。

  回到房间,洗了澡,洗了满是汗臭的衣服,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睛不困,肚子不饿,不想看书,不想看电视,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过来是晚上九点,JUNNY仍然渺无音讯。手机电量显了红,我给它充上电,换了身新T恤出门。

  自助餐已经结束,大堂里也没有住客。前台有三个年轻的服务员,一男两女,男服务员有一对厚嘴唇,看起来很可靠;两个女孩子高矮胖瘦一致,长得像双胞胎。我走上近前,问他们夜晚可有自营的酒吧?他们点点头,男服务员放下手头的事务,说带我去。

  酒吧在岛的东面,到那里需走过弯弯曲曲的白色小径。

  “趁着旺季还没到,近几日我们在维护电路,庭院灯提早灭了,所以还是小心为好。”他一边在前边拿手电筒带路,一边解释。

  白色酒吧坐落于一片棕榈树丛当中,呈圆形,远看像一枚藏在巢中的卵。他领我至门口,将手电筒递给我,待要离去,被我喊住了:

  “你们酒店的老板娘叫JUNNY吗?”

  他转身朝我点点头:“正是。”

  “可有办法找到她?实不相瞒,我正是为她而来,可电话也好,微信也好,都联系不上。”

  他满腹狐疑地朝我看了一会。

  “我们从不过问她的行踪。就个人而言,我只在上周见过她的影子。”

  “这……你们老板呢?可有办公室?”

  “抱歉,他常年只在上海,一般情况下很难见到。”他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摊开带了白手套的双手:“不过,若是那种特别紧急、非见不可的情形,我会在明早汇报给总经理,届时有什么问题,尽可由他帮您解决。”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