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鹤见面之后,我陆续地朝他的邮箱发稿件。两天一封,大多数是以往发表过的短篇散文,还有一篇记叙了和JUNNY的晚餐。按照鹤的要求,篇幅都很短,诸如此类:
三天前,我和一个烫苦亚麻色大波浪卷长发的陌生美女共进晚餐。她是专门给人直播吃饭的网红,嘴部骨骼天生能放大食物的美味,对美食亦十分拿手。那晚的飞霞很红,她向我推荐的牛排相当美味。见面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实在不得体,尴尬得很,可她丝毫不介意……如今,我时不时地想起她,与其说念念不忘她的貌美,不如说羡慕她能够善用与生俱来的能力。假如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用天赐的特长养活自己,而不是像生产线上进罐头的鱼那样,必须通过什么外语级别考试、职业资格认证,你说这世界会不会更纯粹?
鹤照单全收,把这些文字用别致的手写体悉数印刷在酒盒子上。就这样,发了三封邮件后的某一天,鹤告诉我WINEBOX准备好了,可以试营业了。他说,那些文字做成的酒盒子受欢迎得很。
“人们简直爱不释手。”
事实确实如此。除了鹤本人,WINEBOX还有三个服务人员:一个几乎永远站在操作柜后的厨子,手里忙不迭地料理各种食物,然后送它们上传送带;一个从对面NINEBOX理发屋调过来的漂亮姑娘,身上蓝色的制服换成了黑色;还有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精瘦,每当客人离去,他一声不吭地上前擦拭桌子。
试营业的前两天时间里,回转传送带前挤满了人,用环保纸做成外包装的酒盒子几乎一出发就一抢而空,人们喝完了酒,顺手把盒子带回家,家庭主妇尤其喜爱。为此,鹤不得不紧急推行会员制度,规定凡是进店消费的客户必须办理贵宾卡,而且办理费用不菲。既便如此,WINEBOX的生意仍旧非常了得,社区里随处可见把玩酒盒子的人。
两个礼拜之后的周五下班后,我去了酒盒子。三个穿西装、卸领带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抽烟,显然是刚下班的。店里有十多个顾客,除了一位烫了大波浪卷的中年女士,和一位脖子上有星星纹身的年轻女孩外,清一色男性。店里显得熙熙攘攘,但不嘈杂,音响里照旧放着Leonard Cohen的歌,《In My Secret Life》。人们三两成群地坐在回转传送带前,喝酒、聊天。
鹤坐在吧台最里侧,招呼我入座。
三名男子抽完烟进屋了。他们回到我身后的座位里,其中一人拾起一支装了烧酒的盒子,煞有介事地打量。
鹤打开我手里的酒,倒进木制的烧酒杯,用一只银匙从自助区舀一勺淡黄色液体,掺进酒里递给我。
“这是今年的龙井茶水。”
我尝了一口。“清香十足。”
“正是,壹岐40度麦烧酒已经兑过蒸馏水,可以把龙井茶香成倍地放大,我也是偶然间从朋友那里学来这招。日本年轻人有用抹茶冲开的,味道比不过这个。不如我们中国人有福啊,到底地大物博。”
“呣。”
“但这法子不宜多喝,容易伤胃。”
“自是想多喝也不成吧,壹岐的麦烧酒?壹岐在哪?”
“壹岐是日本长崎县境内的一个岛,要坐船过去。如今网络商务方便得很,只要舍得钱,别贪什么小便宜,这世上任何正宗的事物都唾手可得。”
“你这是网上买的?”
“不。自己从日本带的,藏在酒窖里,我在德清有专门的酒窖。”
“既然唾手可得,为什么不直接网购了事?”
“呣,”鹤也喝了一口烧酒,习惯性地摸了一把前胸口袋里的烟盒,但终究忍住没掏出来,转手拿叉子去叉了一条马步鱼干来吃。“以前要买一瓶酒,我得亲自从博多港坐1个小时的高速船过去壹岐才行,如今人们在手机上点点就能拿到。要我说,网购并不是什么好事。真正想要得到一件东西,如果随随便便能用钱解决的,算不上什么本事。炫耀、吹嘘都不值当,更别和人提那是自己喜欢的事物了。话说回来,壹岐岛在16世纪就开始酿酒来着,蒸馏技术还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所以只要问对师傅,肯动脑子,多动手,总是能自己酿出上好的麦烧酒。”
听起来,鹤的话很有些道理。一切单凭金钱轻易能够买到的东西,都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事。照此推理,到底要怎样得到,才够得上资格和别人大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东西呢?
吧台的最外头有人抬手,招呼要凉拌桔梗。操作柜后穿藏青色麻衣的厨子应了一声,两三分钟后,那道菜便出现在传送带上,缓缓地从我面前经过。
我问鹤:“你在日本待了多久?”
“六年。”
“怎么会过去?”
“留学过去的。”
“不赖。”
鹤咧开嘴,露出梁家辉氏的微笑。
“嘿,我说,我怕是大你五六岁的模样吧?”
我不解地看看他。
他转过头,喝了一口酒。“在我们那个年纪,那个家乡,去韩国、日本留学的人很多,简直可以用潮流来形容。这说起来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美其名曰‘留学’,其实是花比钱在劳务公司登记个名字,然后被送到日本打工赚钱而已。”
“唔。”我说:“多少能理解,南方有不少人成年时选择去广东打拼,或者干脆去香港。”
“嗯,小时候不会读书——不是不爱,而是真的不会。事实上我挺喜欢书的,有那么一段日子,还挺当作一回事地想成为什么大学的教授来着。可是现实情况是我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拼搏,都抓不到要领。”
鹤伸出右手,抓住自己的衣领,做出往上提的动作。“就像鸭子一样,大部分人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是鸭子的脖子,只消一抓就提起来了;可我不成,看那些鸭子,怎么看也看不出脖子在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