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晞渐渐转醒,睁眼辨认环境,果然在马车内。
车内放着药箱和一架七弦琴,另有些别的行李。身前坐着一名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身着缃黄色衣袍,面容清润俊秀。见她睁眼,少年笑道:“姑娘醒了?”
她口中应了一声,窗边的苏凛也立即朝这边看来,松气道:“你可醒了。先时你发病突然,驿道又荒无人烟,若不是遇上这位林药师,还不知怎样。”
她便坐起身,低头道谢:“多谢林药师。”
对方笑道:“我叫林决,原是泉州籍。此次游医回乡,恰逢你二人往泉州寻医,便顺路带上了。”
苏凛道:“林药师先前所说,似乎对叶晞这病有诊治经验,现今她病症退散,可否细说方案么?”
叶晞寻医两年,还未听闻有何法子治病,听了这话便心下一喜:“林药师认得我这病?”林决点头道:“我前些年诊过一例,彼时患者犯病许久,已难回天。幸而你发作才两年,若配合药草治疗,或可暂缓病症。”
听得“暂缓”二字,苏凛怔道:“不可痊愈么?”
“我只经手一例病案,且并未根治,用在叶姑娘身上效果如何,恕不能担保。”
他愣了片刻,只沉沉叹了一息,不再言语。叶晞微笑道:“既有法子,便劳烦林药师多加照看,不必顾虑。寒瘴在别处亦难破解,若能暂得延缓,于我已是万幸。——方才我病痛似乎较平日减轻,可是用了什么药?”
林决目光往别处一斜,笑道:“我身上暂无对症之药,若要治疗,还需回泉州再议。”
三人说话声传到驾车的素衣少女耳中,她将帷幔掀开一角,往里笑道:“醒了么?身体状况如何?”
“已没事了,多谢关心。”叶晞微笑道。眼前少女与她年纪相仿,姿容秀丽出尘,一双桃花眼盈盈笑着,顾盼神飞。苏凛介绍道:“这位是林药师同行的朋友。”
“江雪尧。”少女抢道。
“叶晞。”
对方一笑,刚要放下帷幔,忽想起什么,往她脸上看了又看,道:“奇怪,我见你好生熟悉。”
叶晞听了这话,也仔细观察对方,心头亦涌上相熟之感。江雪尧朝她招手道:“车内暗得很,你出来,我们一处说话。”
她便起身出了马车,同江雪尧坐在一处。江雪尧驾着马车,不时歪头看她一眼,嘴里喃喃道:“叶晞……”念了几声,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是歌谣《河汉》的那个‘晞’么?”
“正是。”
她忙问道:“你可是清都籍,师承叶门?”
叶晞惊道:“你如何知道?”
“呀,真的是你啊!”江雪尧拉着她手笑起来,“我是雪尧啊,你忘了?”
叶晞先就觉得这名字熟悉,却不知在何处听过,一时有些怔忡。江雪尧把手往她眼前一晃,笑道:“凤仙花,记得么?小时候我们一起捣过凤仙花,我还险些被父亲骂了!”
她便蓦的想起来,笑道:“原来是你,我一时竟没记起来!”两人欢欣地拉住手互相打量,一面看一面笑,皆道:“好巧!”
听见两人笑声,林决从里面探出头来,笑道:“什么好巧?”
“原来我和叶晞小时候便认识,你说巧不巧?”江雪尧欢喜地笑着,“离家前父亲让我路上留意是否有师妹踪迹,不想真就遇见了!”
叶晞奇道:“师妹?”
“你父亲是我师叔,我六年冬月出生,比你早一季,可不是师姐妹?”她眉眼盈盈,又噗嗤笑道,“什么师姐师妹,都是我父亲随口诹的,不理他。”
叶晞微笑道:“两家久不联系,师伯竟将我放在心上,很是惭愧。”
两人又笑了一路。车内苏凛、林决将她二人谈话听了,一时都笑起来,出来便往她二人身边坐。江雪尧扬鞭笑道:“快回去,车子可经不起你们折腾!我还要同叶晞说话呢。”
两人便忍笑回去,留她们在外说笑。
日色将暮,从马车上还望不到泉州,江雪尧一抖缰绳,对马儿道:“快跑,要是被关在城外,我拿你是问!”
马儿自然不敢招惹她,达达地朝西奔去,终于赶着夜色入了城门。
华灯初上,街上人熙熙攘攘,一片安乐祥和。叶晞掀开马车帷帘,一面看一面感叹:“想不到泉州地处边境,竟也如此热闹。”
“明日就是天灯节了,自然热闹。”苏凛道。
她点点头,一时有些怅惘。江雪尧已和林决换了位置,坐车内挽过她手笑道:“天灯佳节原要团圆,你我离家在外,就是一家人,可不要生分。”
她展眉微笑道:“正是。”
趁叶晞赏街市出神,江雪尧将苏凛拉远了些,悄悄问了他几句话,他便看叶晞一眼,笑着点点头,对她耳语几句。叶晞回过神来,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问他可知道随风哥哥的事。”江雪尧弯眼笑道,“原来他此前一直在烟城么?”
叶晞点头微笑:“哥哥半月前已回清都了。”
“我父亲常念及这位哥哥,说他如何勤勉,可害我吃好大苦头。”她笑道,“师叔曾托我家寻你和随风哥哥,他既已回去,想必叶门也该重聚罢。”
叶晞称是。苏凛忽想起什么,对江雪尧道:“令尊既出身叶门,不知现在何处任侠?”
“家父虽于江湖学剑,却是在朝堂为将的,并未任侠。”
“保家卫国,男儿铁骨呵。”他赞叹道,“令尊统领哪一师?”
她原没打算隐瞒,随口道:“靖远军。”
“靖远……新军?令尊是江元帅?”苏凛肃然起敬,拱手笑道,“姑娘原来是名将之女,失礼失礼。”
江雪尧秀眉一挑,佯怒道:“什么名将之女,我就是我,与他人有甚么干系。”
“是是是,江姑娘恕罪。”他忍笑道。
“也不许尊称姑娘!”
苏凛忍了许久,好容易把嘴边的“公子”二字吞下,正色道:“如此说来,江天何便是你哥哥罢?”江雪尧好奇道:“哥哥声名未显,你如何知道他?”
“他的战枪泉婴乃镇国宝器,我身为铸剑师,自然知道。”
“铸剑师?”她蹙眉道,“你放着剑不铸,怎的研究起兵枪来?”
苏凛笑道:“各派铸剑不同,我家不只铸剑,刀枪、匕首,乃至金玉首饰都有涉及,研究兵枪亦是常理。”
她转目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再问,却听帘外驾车的林决道:“到了,下车罢。”
几人下车,只见眼前伫立着一间大宅,牌匾上书“草泽堂”三字,宅门半掩,隐隐透出灯火和孩童嬉笑声。林决点了灯笼提在手中,推门道:“请进。”
叶晞三人随林决进门,只见外院几间房皆住了人,看屋外用具,却不是药师、病人,倒像寻常人家。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在阶前玩耍,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欢声跑到林决身前:“药师哥哥,你回来了!”
林决点点头,微笑道:“你阿娘的病好些了么?”
“吃了哥哥给的药,已经不咳嗽啦。”小女孩笑着,回首往院内叫道,“药师哥哥回来了!”
经她这一喊,便有好几个孩子腾地从屋内出来,一面笑一面将林决团团围住,嘴里不停叫着“药师哥哥”。林决一一应过,笑道:“快回屋罢,天晚该休息了。”
小孩们只依依不舍地围在他身旁,簇拥着几人朝内院走去。听见此处动静,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自内院小跑而出,叫道:“少爷!”
林决微笑道:“李伯,车马停在门外,劳你引至后院了。”
李伯应下,自去解车套马。林决将小孩们劝回,方有机会对叶晞二人道:“家业荒废,见笑了。”一面说,一面引着三人走至内院。
内院只两间卧房点了灯,是以庭院光线不甚明亮。院中有一棵大树,在夜色中显出朦胧参差的影廓,叶晞盯着树认了片刻,才知是棠梨。
那树下似有阴阴的一团黑影,不知是何物。待林决领着几人走近,那团影子忽然扑上前来,嘴里发着哧哧的声响,将叶晞吓得一退,险些叫出声来。
林决提灯照明,她才发现那是一名男子,四五十岁模样,头发散乱,胡须也留得很长,身上衣衫布满尘灰,似从荒野走出一般。他扑到林决身前,一把抓住他衣衫,口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叶晞听了两遍,才听清他说的是“阿棠”。
“阿棠,你回来了……”中年男子痴痴笑着,浑浊的双眼映出林决面容。
林决低头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悲哀。苏凛刚要上前一步,他却抬手将其拦下,示意莫管。
“阿棠。”那人叫着这个名字,伸手便要去探林决的脸。林决后退一步,沉声道:“你看清楚我是谁,二叔。”
那人凑近仔细看了看,忽然大骇,扑到他脚下痛哭起来:“大哥,大哥——”
林决不语,那人又抓出他的衣服,哭道:“大哥,是我错了,我没有料到……”
林决俯下身将他扶起来,叹道:“我是林决,二叔。”
那人仍只哧哧地哭着。林决无奈地再叹一口气,刚要继续走,又被那人拽住,口里只叫着“大哥”。这边李伯套马回来,见状忙上前拉住男子,急道:“二爷,您清醒清醒,这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那人哭着却忽然笑起来,朝林决伸出手去:“大哥,你回来了。”
李伯抱着他往后拉,他便死命挣扎起来:“大哥!你别怨我,我没料到……”
“二爷!”李伯勉强钳住那人,对林决道,“少爷,这……”
“李伯,我带了几位朋友回来,你先收拾房间罢,我去书房。”林决嘱咐一声,引着几人往走廊去了,再不看那疯子一眼。
走了很远,还能听见那人狼嚎般的哭喊。
***
一束阳光从窗外投进书房,将房间照得通亮,微小的尘埃漂浮在光束中,如同薄雾一般。房间久未使用,却也整洁,像是有人定期打扫。架上满列着各类文史、医药书籍,都有些陈旧了。林决伏在案上,枕着手臂睡得正熟,他手底是一本翻开的医书,被压出了轻微折痕。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江雪尧往里望了一眼,踮脚走进书房,手里拿了饭盒与一把裹着布的长尺。
她走至林决身旁坐下,将这两件物什放在案上,歪头笑吟吟看他。坐了片时,她伸手去抽他掌下的书;移动寸许,他手指便微微一动,再抽,他便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抬开胳膊让她将书拿出,继续睡了。
她随手翻了几页,见都是些看不懂的药理,便在原先摊开的那页夹了枚书签,放在案上不管了。林决还未清醒,她闲来无事,起身替他收拾残灯。
待她行动片刻,林决终于坐起身,理了理睡乱的头发,问道:“现在几时了?”
“都快隅中了。”江雪尧在他身旁坐下,嗔笑道,“你又熬夜看书,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不记得了。”他揉一揉眼睛,正要去拿书,却被她打了一下手:“我是来叫你吃饭的,不是让你看书的!”
他弯眼一笑,打开饭盒乖乖吃起早点来。江雪尧便露出满意的笑容,敲了敲一旁的长尺,低声道:“苏凛既会铸剑,又懂金玉首饰,你可寻机会请他看看这东西么?”
他顿了顿,点头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