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陆宸此话,叶随风双眼微张,惊疑道:“医馆事务还需你总管,你不必……”
“不单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她微微一笑,抬首望着夜空。
“父亲临终前将医馆交予了我,盼我济世救人,为天下人谋福祉,我谨记在心。他另赠我一语,曰:‘有一物你救不得,不必勉强。’我初时不懂何意,而今渐渐明白了,那物不是别的,正是人心。
“行医数年,我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也见过无数纷争纠葛。世间百态、人情繁复,大多绕不开一个‘利’字;生命在‘利’面前,竟卑微如草芥。
“烟城虽狭小,偏见、愚昧和冷漠,我却已见了太多。”她望着他,沉静道,“我想去别处行走观看,这人心,是否真不可救。”
平明,烟城西郊,长亭。
叶晞、苏凛二人牵马出城门西行,叶随风与陆宸相送,直至长亭才停下脚步。叶晞笑道:“医馆事物还需哥哥和宸姐姐打点交接,就送至此处罢。”
叶随风折下一枝柳放在她手中,微笑道:“行途艰险,我方才嘱咐的,可要记得。”她点头应下,他又对苏凛拱手道:“小妹就托你照顾了。”
苏凛一笑,还礼道:“放心。”
远处城门方向有一山崖,空音坐于崖边,手持拨片悠悠弹着三弦琴。此处地势绝佳,可将整片城郊尽收眼底;她一面弹琴一面望着长亭四人,等得两人骑马离去,另两人转身回城,她终于收弦起身,明媚一笑。
马匹已行了很远,只能隐隐望见一个黑点。她手掌一旋,分出数枚玄色拨片随手掷出。那拨片似有风为翼,往西一路飞了两三里,直直扎入道旁江中,溯游而去。
澜源,江畔,古渡。
自别烟城已有十数日,叶晞二人在城中问寻一遍,仍无病药消息,便离了澜源继续西行。此处距泉州约莫三五日行程,已近万重山,这澜江自澜源一带流出,上游原是往北,至平城又折回南面,横贯安国。
叶晞、苏凛二人在渡头暂作歇息。苏凛一身玄金衣袍,腰间别了一把长剑,叶晞身着缥青长裙,与隔岸青山似成一体。两人并肩而立,遥望江天远山。
“有句诗写澜江:‘江横白鹭渺,雾敛远山青’,我初读时还未有何体会,如今亲临江畔,才知很是贴切。”叶晞望着江景感叹。此处两岸连山,江水澄明,一望无际,只江面飞着几只白鹭,青山隐在对岸雾岚中,不知有几多重。
苏凛因身后亦是峰峦,笑道:“想必对岸遥望你我,也是如此风景。”
已歇了两刻,叶晞便说继续赶路,他回身解开马缰,见前方山路高出江面百尺,蜿蜒陡峭,提醒道:“前方山路临江,很是险峻,你我需多加小心。”
两人骑马傍山而行,叶晞跟在苏凛身后,忽感觉左臂隐隐作痛,似是黑手印又发作了。她蹙眉轻喘,不敢松开缰绳,只斜视坡下寒江,小心骑乘。
只那一眼,她忽觉水底似乎有些异样,凝眸细看,不由得一惊。
水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条巨蟒状的黑影,正伴着两人一路潜行,且愈游愈近,几乎贴近水面。她惊呼道:“苏凛!”
苏凛勒马回头,见她目视下方,移目看去,惊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那黑影倏地破水而出,直朝两人飞来,他凝神一看,不是巨蟒,却是握剑的人影!他一抖缰绳,叫道:“快走!”
这边叶晞却难以跟上——她手臂忽然剧痛,连马缰也握不住,只能伏在马上喘息。苏凛回头见她状态反常,忙要去拽她手中缰绳,那人影却比他快一步,直直挥剑刺入马身,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带着叶晞翻下山崖。
“叶晞!”苏凛大惊,急急上前去救,好险抓住她手臂拽入怀中。那几道人影又飞来,他厉声驱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护住叶晞,急道:“你怎么样?”
她捂着手臂虚弱喘道:“手疼。”
苏凛无时间细想,身后人影已然逼近,利剑闪着精光朝他刺来。他松开缰绳拔剑格挡,两剑相碰之时,他有意看了对方面庞,却只见一片漆黑——那人身披黑色鳞甲,体内却是虚影,分明不是常人。
他横剑挑开这人攻击,另几人又举剑逼来;他躲过两剑,不料对方故技重施,挥剑将马腿刺穿,马儿立身长嘶,竟将他同叶晞一起甩下。他护着她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迎面的一剑。
马儿已负伤跑远,他放下叶晞,横剑道:“几位是何来历,为何袭击我二人?”
那几人不答话,只扬剑来刺,苏凛目光一沉,迎身而上。
叶晞在他身后虚弱睁眼,痛楚令她几乎辨不清局势,只见得几个人影在眼前掠动,剑与剑相撞的声音在耳旁铮铮作响。一道剑光朝她挥来,她还未反应,便有一只手将她肩勾住,往后一带,险险避过了攻击。剑气贴着她鼻尖飞过,将身后山岩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小心。”苏凛松了她肩膀,目光聚回身前的虚幻人影,挥剑相迎。
他观这几人剑法皆为顶尖,招式十分凌厉,且步伐竟悬在空中,难被寻常剑招降住。此刻来不及惊疑,他只求速战速决,护两人平安。
交战数十息,他趁一人挥剑空隙,往其胸口一削,剑尖便从左肩划过右肋,将其劈作两截。他扔开这人,挥剑迎向另几道虚影,才过了两招,忽听得叶晞一声惊呼:“苏凛!”
他回眸,只见先前那人好端端地立在空中,长剑带起冷风往他背后刺来;他正被其余几人缠住,无法脱身躲避,不由得眼瞳一缩。
眼见那剑刺向苏凛,叶晞来不及顾虑,奋力一挥手,数条粗壮的荆棘便从地面蹿出,将剑和虚影牢牢缠住。
他怔了一瞬,回神挑开几人,凝目将剑刺向那人心口,仍旧不见伤势。身后几人又围攻而来,他回身腾跃,将几人咽喉一一划过,只看得一阵黑色雾气从伤处溢出,又很快愈合。
几人不惧剑伤,苏凛体力渐渐不支,叶晞手中生出一道树枝,以木为剑助他反攻。只出了几招,她便难忍手臂疼痛,松了木剑跌在地上。
一道人影越过苏凛朝她刺来,她喘了一息,抬头圆睁双眼,周身猛地掀起一阵风浪;风浪裹挟着无数花瓣朝人影撞去,竟似利刃一般,将那人浑身刺穿,剑鸣声不绝于耳。
苏凛回眸看时,只见那道人影在花刃中破碎消散,地上唯余几片黑甲。叶晞跌坐在地,长发松松散开,一边轻喘一边望着他,忽然急道:“小心身后!”
他自然听到剑风,回身利落格挡;叶晞忍痛看着几人,挥出一股无形气息将这片山路重重罩住。苏凛身处其间,只觉剑刃似附了灵气,竟能破解对方愈合之效。周身花瓣飞舞,他长剑挟着花刃划过,人影便一一破碎。
苏凛原要留一人问话,剩下那人却似无意识般,仍直直朝他剑上撞来;他收剑不及,只眼睁睁看着那人撞在剑刃上,顿时身形消散。
经这一番激斗,地上竟不见血光,只落下十数片破碎的黑色鳞甲。他收剑回鞘,对叶晞道:“你没事罢?”
叶晞站起身,咬唇不语。
他走至她身前,握住她手臂道:“怎么又疼得厉害,可有原因么?”
她将他的手缓缓拿下,低头轻声道:“已不疼了。”
苏凛惊笑道:“莫不是受这些奇物影响,怎么一散便好了?”
她后退一步,悲哀地看着他,他迈步上前,却被一层花叶轻柔挡住。他看不清她面容,只见得叶间开出一朵朵柔软的白花,清香袭人。他看着那些花朵,微笑道:“真美。”
她轻声道:“你已知我巫师身份,便请离去罢。”
他奇道:“为何?”
她低头不语。他便笑道:“原来你说的隐秘,便是这个么。你我性情相投,怎么反被别的束缚?我在荣陵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她愣愣地听着,微一点头,眼泪便直往下掉:“记得。”他拨开枝叶去拭她眼泪,微笑道:“你啊,总是哭,实在让人心疼。”
她问:“你不惧我,不厌烦我么?”
“为何?”他惊讶笑道,“只因你是巫师?”
她看着遍地残甲,低声道:“你从前或许未见过,如今见到了,可知巫术杀伤性命多么容易。”
他凝眸望着她双眼,轻叹道:“我只知伤人最多的,不是巫师,不是剑师,却是平凡的普通人,是人心。——你心思如此聪明,如何不明白?”
她捂着眼泣不成声。风骤起,花叶瞬间飘散,他抬头看着漫天的花叶,笑叹道:“真美啊。”
叶晞一面哭一面拢发,只不说话。苏凛微笑道:“那日烟城花灯会,我寻了一件小玩意,正愁不知何时送你。”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盒,打开看,却是一支碧色玉钗。
叶晞一怔。
他看着一地狼藉,苦笑道:“失了马,连行李也丢了,幸而这玉钗一直放在身上。——途中暂无铸造之所,日后若寻机会,我亲手给你做个好的。”
她便抹泪笑道:“好。”
苏凛替她拢了发,将玉钗给她簪上,笑道:“走罢。”
泉州东,驿道。
驿道横在偌大的山野中,极目远望,只见一辆马车行于其上,再不见半点烟尘。一名素衣少女坐在车顶,一边晃小腿一边与驾车人聊着什么。
“他一发火我就哭,哭得他烦了——”少女正在说笑,忽然坐直身子远眺,“前面有人。”
驾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问:“什么人?”
少女将手放在额上张望,眯眼道:“只知是两个步行者,停在路边像在等我们。靠近看看罢。”
驱车靠近,便见一个剑师模样的少年背着一名青衣少女,急道:“我朋友病了,可送我们去泉州寻医么?”
“是什么病?”驾车少年忙将她扶至车内。苏凛道:“听闻是寒瘴,寻常医药难治。”
听见“寒瘴”二字,少年一惊,伸手探她额头,又按住她手腕把脉。见他检验病症颇娴熟,苏凛问道:“你可是医师?”
驱车少年却轻轻摇头,凝神辨认脉搏。素衣少女从车顶跳下,往车里道:“他是药师。”说着握住缰绳,接替他驾车了。
叶晞半昏半醒,只觉得自己正斜躺在什么地方,周身些许摇荡,像是车轮碾过地面。有人在身旁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不知何人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手腕,在遍体的寒冷中散着点点暖意。
若有若无的交谈声中,她忽然感觉一股暖流从手腕传来,沿着经脉迅速遍及全身,将寒意消解了大半。
她呼吸渐稳,在这摇晃的温暖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