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载渴载饥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自己给爸妈打电话，把他们叫来谈谈。

　　我那时候畅快极了，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他们来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只要他们劝我一句，我就彻底变回原来的样子。

　　电话打通了，我爸没来，来的是他的秘书。

　　那秘书一向对我很客气，从不指责我。他只是专心听班主任反映问题，听了一会儿，看我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站着，就让我去他车里坐着歇一歇。

　　我就出了办公室。

　　一路上我都很正常，直到看到站在厕所门口抽烟的她，我的女朋友。

　　她把头发又染成了黑色。我有点惊讶，觉得她红发更好看。

　　要来根吗，她问我。

　　我当然是摇摇头，我爸曾经严厉地和我哥讲过，抽烟是恶习，你敢碰一下，打断你的腿。

　　我记在了心里，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想成为我爸讨厌的孩子，虽然我永远不是他喜欢的。

　　那人就是你爸吗，她又问，白色的烟圈，被她老练地吐出来。

　　我摇头，他不是，是我爸的秘书。

　　说完，我蹲在厕所门口，把我和我妈，我爸以及我哥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说不明白我的意图，她就像我的另一个充满破坏性的人格，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破坏性的办法，毁掉这个让我混乱迷失的家。

　　要我找一些人吗？对你哥。她这样问我。

　　这次，我点头了。

　　『你疯了吧？！』

　　是啊，我疯了。

　　而且，相当疯。

　　我哥很少和我说话，他不爱说话，也不常和我爸妈讲话。

　　可笑吗？他弃如敝履的东西，我视为珍宝而不可得。

　　那天来得很快，就是下个星期五。

　　那天下午的时候，她一回到座位就把我摇醒。准备好了，等他放学，她告诉我。

　　我甚至想要放声大笑，太好了，他，再也不是爸妈呵护的人了，今天，他就会被毁掉。

　　剩下的半天，我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越来越不正常……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趴在桌子上，就是睡不着，以往能昏昏沉沉睡上整整半天，因为每个晚上，我都和她的朋友们通宵打游戏。

　　既然睡不着，我只能想事情。

　　有次我撕掉我哥的作文，剪碎了，洒在马桶里冲走，他回来后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作文本，我说没有。晚上我爸问他为什么作业没写完还要骗他写完了，他承认是自己撒谎了。

　　还有一次，我给他吃牛肉干，骗他是猪肉的，他对牛肉过敏，大半个，我都催着他吃掉了，之后就被我妈紧急送往医院，因为他脸上全是红点，呼吸也困难，我妈紧张得像天都要塌了。事后我哥说是自己馋了，没细看就往嘴里塞了。

　　这么一想，我竟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事。

　　我问坐在旁边涂口红的她，计划确定会实施吗？

　　她像昨天的我一样点头，当然了，放心，他们最拿手的，就是这种事。

　　我转过去继续睡觉，没一会儿，又转了回去。

　　她好像一直在等我转回来一样，姿势还是刚刚说话的姿势。

　　取消吧，我想自己来解决，我说。

　　她像早就料到，冲我嘲讽地笑了笑，她说，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慌了，问她，那还有其他办法联系那些人吗，想办法终止吧。

　　没有，她笑得非常冷酷，接着对我说，因为我不想。

　　为什么，我当时的声音比现在大多了，表情更恐怖。

　　好玩啊，她抿了一下鲜红的嘴唇。

　　我冲出了教室，老师把三角尺砸在我的后背上，我也没有丝毫感觉。

　　打车去我哥的学校，我到的时候正赶上他们放学。

　　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从哪一堆人流里现身，打量校门附近的小道，就和我的学校一样，里面也有三三两两衣着紧身，头发鲜艳的青年人。

　　可我不知道她找的人是哪些，不敢冒然跑去质问。

　　我意识到已经出事的时候，放学人潮已经散去很久了。

　　我哥一直没出现。

　　我冲进了校门，满学校找厕所，但越是心急，就越是找不到。

　　我抓住一个学生，把他抵在墙上声嘶力竭地吼问他，他吓坏了，抖抖索索给我指出方向。

　　摔开他，我往那几个厕所狂奔而去。

　　在第四个厕所门口，我听到了人体撞击墙面的声音。

　　冲进去一看，就是当初打我的那四个人。

　　我哥抱着肚子蜷缩在墙边上，从头到脚，湿透了。

　　我一点都不愿意去想，那是哪儿来的水。

　　住手，你们走吧，我的声音在抖。

　　怎么，你要亲自来点更狠的，右手纹身的青年怪笑着对我说。

　　我哥喘息的声音突然顿住，很缓慢很缓慢地抬头看我，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看到的他，却是恐怖到了极致，脸上已经没有一块是好的了，那沉默的眼睛里，是大堆我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我不想对付他了，你们走吧，我说。

　　那青年笑了一声，说，你知道我们得到的指令是什么吗，他笑得太恶心了，恶心得让我想吐。

　　我摇头。

　　要是你后悔了，就揍你。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啊，涂着鲜红的嘴唇。

　　我终于知道，她所说的“好玩”，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支在墙上的木棍重新握到手里，朝我一步一步走来。

　　我知道我应该逃，可一动也不想动，那一瞬间，我满身都是自暴自弃的念头，来啊，摧毁我……

　　不要打我弟弟，我可以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扶墙站起来了。

　　呵，你能给多少，那个青年轻蔑地看着我哥。

　　我哥扯自己领口，虎口都是裂痕，他不管不顾地发狠扯着，把脖子上的一只玉蝉拿出来，他把墨绿色的绳子拽断，对为首的那个青年说，这个值很多钱。

　　我从不知道他还有一个玉蝉，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生为什么会带着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既困惑，又苦涩，原来，只有他才有啊。

　　纹得丑陋的右手一把抢过我哥的玉蝉，放手里举起来，透过光来看，我想他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却硬是这么表演一番。

　　好吧，就这样，他把莹润玉蝉塞进自己廉价粗劣的口袋，我眼睛一痛。

　　他对其他人招招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离开的时候，回头朝我笑了一笑。

　　我明白那种笑容，他在嘲笑我，笑我对自己出尔反尔。

　　嘲笑我在最后关头，怂得彻底。

　　『我知道了，后来你和你哥的感情就好了一些。』

　　差不多吧，这么说也行。

　　不知道我哥怎么和爸妈讲的，反正他们没有跟我说过任何。

　　我哥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之后，我们家也就恢复了常态。

　　但是有天回家，保姆告诉我，我哥正跪在爸爸的书房里。

　　那是我爸第一次罚他，我从没听我爸发过那么大的火，还摔碎了一个古董花瓶。

　　『又发生什么事了？』

　　他发现我哥的玉蝉丢了。

　　『一定很贵重吧……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我当时也这么想的，原来我爸给他的东西，那么贵重，比一个古董花瓶还要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