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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十四】

1

  一月的光阴,每日喝药谈笑,过得极快。

  白轻茉的身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白府上下的人都很开心,白夫人尤其感激鸿上的出现,私下里也会偷偷拉着鸿上讨论婚事日子的敲定。

  白轻茉病愈,鸿上本应是最欢愉的那一个,只是事无巨细心更细的他,在后半月发现了些许异样。

  白轻茉看他的眼神,似乎在一日一日地,褪去什么东西,恢复到从前那般生人勿近的目光。

  她那好不容易才泛起光彩的眼神,突然日渐黯淡下去,就连言行举止也变得简明,有时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以“好”,“听你的”之类的答复搪塞。

  但又不是每日都如此,有时淡漠有时欢,她这几日太过反复无常,无常到鸿上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他应允了她,若是好好将养身子,一月后便带她出门。

  到了履诺之日,鸿上来得极早,他今日穿的不是往日那件素袍子,而是换上了一身月牙白,看起来整个人截然不同,多添了几分遗世公子的风骨。

  城郊距白府路途过远,骑马或走路皆不可取,想来想去,他们便决定乘着马车去城郊。

  这样的初夏,白轻茉还是系上了一条白披风,她的脸挡在帽里,显得有些娇小。

  他们二人在马车中面对而坐,令鸿上颇为吃惊的是,白轻茉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已经扎好的纸鸢。

  她一定出事了。

  这些日子,她会发怒,会肆意地笑,会落泪,却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沉默不语,犹如一场暴风雨将至的沉闷前夕。

  天色似乎也兆显了一切,阴沉得如在水中晕开的一滴墨。

  城郊的一切与白轻茉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原野地势最高之处,下车之时,恰好望见不远处的莲塘。

  一片碧绿之中,零零星星冒出一些娇嫩粉艳的莲花来,有的还只是花骨朵儿,有的已开得灿烂。

  越过莲叶的遮掩,能望见亭子的檐角,几段曲径。

  “今日,无风。”白轻茉望着毫无波澜的莲塘,淡淡道。

  见她终于开口,鸿上温和道:“再等等罢,或许一会儿风就来了。”

  白轻茉道:“先去亭中坐坐。”

  “好。”

  鸿上将她背起,慢步到了亭中才放下。

  望着四周的此起彼伏的莲叶,白轻茉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暗潮,她背对着鸿上,白色的背影衬着莲叶像是碧湖中跌入了一轮皎月。

  她转过身,眸色晦暗,神色凝重地望着鸿上,开口道:“我知道,你想娶我。”

  “是。”鸿上直言不讳地答她。

  白轻茉继续道:“我也知道,我娘已经在和你商量亲事。”

  “我和她说,一切还是听你的意愿。”

  “既然如此……”白轻茉面色如铁,语气更是没有一丝情感,“那我告诉你,我不愿嫁你。”

  鸿上的额角抽了抽,脸色有些难看。

  半晌,他有几分慌乱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白轻茉僵立在原地,面色绷得很紧,轻声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鸿上仓皇道:“我答应你的桩桩件件,一件都不曾违背过!”

  白轻茉道:“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我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看过我的药方了。”白轻茉一抹凉笑,眼眶已是微红,她望着愣了一瞬的鸿上,继续道:“和从前一模一样,一味药都不曾多添。”

  鸿上的眸子睁得极大,额头也因紧绷着而冒出了几分分明的青筋,他开口欲言些什么,却还是略微低头闭上了唇。

  “你不打算,解释给我听吗……”白轻茉步步逼近,冰冷的语气愈发清明,“告诉我你是如何用自己的血喂养我的身子,告诉我每每你回到家中要受何等的痛楚,这些事,你要瞒我多久?”

  鸿上抬头望她,一贯温和的眸子此时是那样悲戚,他对望着白轻茉冰冷却已被泪水濡湿的眸子,颤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白轻茉极力按捺着自己,阖眸作了一个呼吸,才睁眼道:“就在做这纸鸢的那一日,你为我取药的那一日。”

  “你什么都看到了。”

  “是,我去寻你,便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你如何用刀割开自己的腕,看到血如何流进汤药之中,你可知从那以后我每每看到你笑着端汤药进来时,我心中有多讽刺,你以为我不知道,可偏偏让我,什么都知道了。”

  心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鸿上觉得喉间干涩无比,他慌乱到伸手去揽住白轻茉的肩头,撕声辩驳:“阿茉你听我说,我做的这些都不要紧的……”

  “滚开!”白轻茉一声闷喝,一把奋力推开了他,“你多厉害,多伟大,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鸿上将她一把揽过,死死抱在怀中,整个身子颤得不成样子,就连声音也粗重得可怕,“不是的,我真的没事,你相信我,这样做对我真的算不了什么,你信好不好?”

  只不过几滴血罢了,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梦阵中他的法力有所消减,这才让他的身体有所伤及,但只要梦阵一解,他便可以即刻自行恢复。

  可他自认为不关痛痒的小事,恰恰割开了白轻茉皮肉,将她心中最痛之事翻露出来。

  “爹也是这样,娘也是这样,他们都说为我做的算不了什么,可最后呢?我爹死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白家也倒了,下一个被我拖累的是谁,是你吗鸿上?”

  鸿上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将要炸裂,疼痛难当,他只能反复道:“你相信我。”

  白轻茉在他怀中强忍着泪,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身子抽离出来,还向后退了几步。

  几步之距,她望着鸿上慢慢放下的双手,口中的一字一句像极了两把交磨的利刃发出的声音,极其尖锐,“我不需要你用这样的方式可怜我,施舍我,从今天开始,我的事和你没有半点,你也不许再踏入白府半步,我不想再见到你。”

  来的这些日子,鸿上一直摸不清白轻茉的心结所在,可他现在明白了,她最怕的,是拖累别人。

  看着身边之人为她竭尽全力,可她自己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至亲之人为她伤为她痛,甚至为她死。

  他本是来拯救她的,可如今竟是他的所作所为,一手将她重新推进了深渊。

  他悔恨至极,只能在白轻茉擦身而过时,抬手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他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这梦阵之中。

  几许凝滞,白轻茉开口道:“看到这满塘的莲花了吗?”

  鸿上侧目而望,听得白轻茉继续道:“若是你能在清水中,种出一株莲花来,我就嫁给你。”

  清水生莲,对于他人来说或许是不可能的事,但对于鸿上来说,这件事几乎是唾手可得。

  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点头道:“我一定会种出莲花的,你等我。”

  白轻茉复添道:“给你的期限,是半月。”

  半月生一株莲,不外乎是无稽之谈。

  白轻茉挣脱开鸿上的手,独自踏上了回府的马车。

  半路时,突然扬起了一阵清风,她望向手中的纸鸢,叹息终究还是没放成。

  既然自己已铁了心断了这段缘分,那留着纸鸢不过也是徒增伤悲。

  她抬手扬起纸鸢,看着纸鸢随风而去,犹如蒲草,再无踪影。

  这一刻,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重新流淌的血液,已重新凝结成冰。

   2

  别说半月在清水中种出一朵莲花,就是只给鸿上一天,一刻,甚至要求他在眨眼之间完成,他都能做到。

  可偏偏,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之上,他没了法力。

  一丝一毫的法力都使不出,如今的他,就如同一个凡人。

  他见识过幽宁梦阵的厉害,也深谙其中门道,自然也知道,他如今法力全失,乃是因为梦阵对他的禁锢已愈发强大,而梦阵之所以变强,正是因梦主内心正在分崩离析。

  白轻茉的梦,已开始往穷途行进。

  她开始一心求死了对吗?

  他曾被拯救过,虽知道身陷深渊的自己是那样顽固,那样可惧,却还是免不得天真地认为拯救别人是一件那样简单的事,就如同她可以将他从泥沼中拉起来那样,那他也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可面对面前这颗莲花种,他竟束手无策。

  面对自己可能拯救不了她的事实,他也束手无策。

  无能为力的苦果,他又实实在在尝尽了。

  纵然如此,没有了一身的法力,他至少还有一身的狐狸血,这是真实地流动在他的身体里的,梦阵无法剥夺的东西。

  他曾经有些许憎恨自己的身份,如今却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这一身狐狸血可以加以利用。

  以血催莲,这是他如今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只愿能赶在他血尽之前,阻止梦境的坍塌。

  3

  自那日后,顾鸿上的名字成了白府上下不得不避的禁忌,没有人知道白轻茉与鸿上去城郊的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白轻茉归府时,脸色就如同那日的天一般阴沉无色。

  她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不肯喝药,不想见人,只是再也不迁怒于人,而是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如今的寡言,比当初那幅会吵会怒的样子更捅人心窝,双儿实在看不下去,终于按捺不住闯进房间哭跪在白轻茉的面前。

  “小姐,双儿求求你了,你喝药吧!再怎么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双儿求求你了!”

  房间里暗得很,白轻茉似木头般转头看她,看着她朦胧的泪眼,看着她笼在昏暗中的颤抖的身子,突然心中涌上一股酸楚。

  她对双儿道:“你出去吧,我不为难你。”

  双儿挪动着身子,跪近了些,还是哭着哀求她:“小姐,就算不为了顾公子,你还有夫人,还有小少爷,小少爷都会走路了,再过不了多少日子,你就能听到他唤你一声阿姊了呀!”

  她这番话,没能激起白轻茉心中半分涟漪,倒是让她有几分释然下来,“你说得对,娘还有弟弟,他可以替我照顾娘。”

  双儿急急摇头,见此法不通,只能换个法子继续劝她道:“难道小姐真的……真的不再见顾公子了吗?”

  一滴泪从白轻茉的左眼滑下,她转头凝视着面前一片虚无,缓缓道:“我既不嫁他,又何苦再见他。”

  双儿急得伸手去抓她的袖子,哽咽道:“究竟是为何不嫁了?奴婢都听说了,说顾公子和疯了似的,在家中一心一意地要在清水中种莲花,哪怕是像我这般不相干的人也能看出这是小姐的意思,顾公子对你的心是真的,哪怕真的犯了什么错处,小姐为何就是不能原谅他呢!”

  白轻茉忍住了泪意,手却将被子抓得越来越紧,她颤着身子开口道:“双儿我问你,拿心爱之人的性命换你的性命,你愿不愿意?”

  双儿怔怔摇头:“自然……自然是不愿的……”

  白轻茉道:“我深知失去至爱是怎么个断肠的痛法,所以我听他的,我好好养病,就是为了不让这场喜事变成丧事。可……可若他要替我躺进那副冰凉的棺木之中,那我情愿,那个人依旧是我。”

  双儿自然不懂她话中的意思,只能继续盲劝:“小姐……”

  话未出口,白轻茉便抬手将她拦住,挥了挥,勉力道:“出去吧,药也不必煎了,我困了。”

  这些日子,她憋在心中的如今也算倾倒了几分,纵然是对牛弹琴,好歹也是真情吐露,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再没心情说上一字半句了。

  双儿见这般都劝不动她,也再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带着怜惜退了出去,继续守在门前。

  这几日的天色总是阴沉的,连带着人的脑袋也昏沉无比,双儿退出去没多久,白轻茉便觉得困意来袭,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几日,她愈发贪睡了,睡得虽沉,却总是醒得极为频繁。

  半夜,她又免不得乍醒,一睁眼,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那一刻,她有些许恍惚。

  她望着在她床榻边歪头睡着的鸿上,突然眼底泛起了泪花,难得的温柔模样显现在她的脸上,她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分明的脸,他垂落的发,却还是在半空滞了滞,最后缩了回来。

  白轻茉想,他定是偷溜进来的,也不知是第几次了。

  翻涌的私心被此刻的安宁牵扯着,在她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祟。

  她曾有过极为可怕的想法:哪怕是拿他的命换自己的安生,只要能与他多温存几日,不用像如今这般咫尺相隔,却不能打扰。

  她曾经是那么想活下去,如今这欲望竟能被情爱战胜。

  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算了算日子,十五日的约定,已满打满算过去了十三日。

  那一日她是铁了心要斩断一切的,只是总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定下十五日之约,或许是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指引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只是若是十五日之后,要是他真的拿着莲花来见她,她该如何呢?

  白轻茉摇了摇头,用一抹淡然的笑拂过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身子上的痛楚突然加剧,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喉中涌出。

  她望着安睡的鸿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挡住想要咳出来的欲望,僵直着身子不让自己颤动半分。

  鲜血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浸透出来,慢慢顺着她的指节流下,白轻茉渐渐从痛楚中缓了过来,将手摊在眼前,望着手掌上于黑暗中却依旧狰狞可见的血污,双眼木然,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4

  这十五日,鸿上同个凡人一般过活着,除了以血喂莲以外,他唯一想做的事,便是趁着深夜白轻茉熟睡时,在双儿的照应之下,偷偷进她的房间看她。

  他其实很想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讲与她听,告诉她莲花种是如何抽出一个芽来,告诉她芽儿如何茁壮而生,何时有了第一片叶,告诉她第十三日时,他发现那个娇小的花苞时,他有多欣喜。

  可是他只能默默注视着她,看着她安眠,因为他知道一旦将她惊醒,他便再也不能同现在这般惬意地望着她了。

  日子一日日流逝,再过两日便到了约定之期,他也深信莲花花苞能在那一日绽开,再由他亲手交到她手中。

  皇天不负有心人,莲花如期开了。

  他望着鲜红的莲瓣,感叹身上留下的几个血窟窿总算没有白费。

  他没多想,连装束也不换,便带着那朵红莲往门外冲去。

  长街之上,人潮汹涌,鸿上奋力地往白府跑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跑过。

  长街的另一头,同样跑得没命的身影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双儿脸色苍白,遇见他时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便直直跪在了地上,伏在他的脚边哭嚎道:“顾公子,我家小姐她……没了!”

  鸿上双眼倏地睁大,颤着将手中的红莲举起,觉得刺目无比。

  他望向天际,天尽头处,天空裂成无数漆黑的碎片,正在慢慢消蚀。

  梦主已死,梦境自然开始坍塌了。

  他握紧手中的红莲,没了命地向白府冲去。

  他踏进灵堂,望着四处倾挂的白绫,突然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扼住,几度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一步步向棺木走近,白轻茉泛青的脸,安然的面容,便一点点在他眼中显现,他伸手去抚摸棺木中的人时,回应他的只是刺骨的冰凉,灵堂中的哭嚎声好像都离他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喘息声,他呆呆地望着白轻茉,整个人好像已被抽干似的,只剩下一副无主的空壳。

  一切都化作云烟消散流逝,四周只剩下混沌的黑。

  鸿上怔怔跪倒在地上,将白轻茉扶起抱在了怀中。

  “阿离……”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不等我?”

  一滴滚烫的眼泪滴在白轻茉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鸿上抬手,将红莲放在她的怀中,俯身颤抖道:“看啊……这是莲花,我种出来了……”

  他痴痴地摇了摇怀中的人,无助地央求道:“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你睁开眼……你醒过来……”

  “阿离……”

  “求求你了。”

  可是他无论怎么呼唤,白轻茉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她没了呼吸,没了脉搏,连身子都冷透了。

  这不是一场梦吗?这不就是一个梦阵吗?他不是妖王吗,他不是令天地都谈之色变的九尾狐吗?他是何等的强大,要从梦中救一个人,听起来多容易?听起来多容易!

  可如今,怎么会如此?

  鸿上的脑袋嗡然作响,张嘴想要哭嚎,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剩下看起来苍白可笑的动作。

  一万年前他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烟消云散,连飞灰也不剩。一万年后,他不仅救不了她,还融进了害死她的缘由之中,成了罪无可恕的帮凶。

  最后的一丝防线溃散分离,鸿上的眼神停滞在了那朵红莲之上,看着那红莲慢慢融化开来,化作粘稠的血浆,四处流散,侵蚀一切,触目惊心。

  一片死寂,在死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溃不成形。

  他的眼,像万年前失去她那般,重现起一片深渊。

  5

  梦阵有异动之时,白鬼顷刻之间便出现在了地下客栈,而幽宁,几乎也是同一时间赶到了那里。

  他们的眼中,映出了同一幅景象。

  鸿上面色怆然,眼中已无半分神采,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跪在地面之上,四周全是赤红的血。

  白鬼一步步靠近他,通身因眼前的一幕而痉挛起来,他实在不敢承认鸿上怀中的女子是白轻茉。

  可不是她,又会是谁?还有谁能让他变成这副样子?

  他在鸿上的面前站定,极力平息紊乱的呼吸,鼓起勇气半蹲下身子向白轻茉灌输灵力。

  没有任何反应。

  他抬眼望向鸿上,鸿上没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像是入了定一般,他便慢慢望向了幽宁。

  她能读的懂白鬼眼神中的意思:白轻茉死了。

  死的好,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白轻茉死无葬身之地的,如今自然是遂了她的心愿,她此时都恨不得即刻鼓掌大笑,已示欢愉。

  可一万年过去了,整整一万年。

  她以为鸿上在沉幽湖中受了一万年的苦,便能想明白他所要走的路上,并不该有白轻茉的身影。

  他有这般力量,就该处于更高的境界,掌握更多的权力。

  可他,丝毫未变。

  竟然是丝毫未变。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又是这般,她死了,他便跟着死了。

  幽宁不由得,一阵颤栗,扭曲地笑了起来。

  片刻,鸿上的身子微微挺了挺,他木然将怀中的人松开了些,紧接着,一道光痕在他面前亮起,继而飞跃到了他的头顶之上,化作一道带着金纹的结界罩住了他们二人。

  白鬼不由得向后一退,整个瞳孔倏地放大。

  “怎么……怎么回事?!”

  这种带着金纹的结界他是识得的,是专门用来禁锢魂灵的结界。

  这并不令他震惊,令他震然的是,从白轻茉身上缓缓升起的魂魄,竟有整整万年的修为!!

  幽宁愕然:“不可能……”

  鸿上缓缓抬起头,眼中这才有了半分活气,他看着幽宁,眼中的愤怒与恨意都极其浅薄,显而易见的满目的央求。

  “幽宁,救她。”

  幽宁敛去了愕意,指着结界之中散在半空的魂灵道:“这是怎么回事?”

  鸿上没有答她,而是重复道:“救她。”

  幽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目露寒光。

  “你是妖王,怎能俯首求人?她值得你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鸿上还是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语气:“救她。”

  “我救不了她!”幽宁突然一声怒喝,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是,梦阵是我开的,但我告诉你!我没有救她的办法,就算有,我也绝不会救她的!”

  她话说得足够绝情,鸿上却依旧面不改色,淡淡道:“好。”

  话音刚落,一股汹涌的气势从他身上迸发而出,强劲的妖力从头顶盘旋而下,九条巨大的狐尾应势而出。

  白鬼大惊,面色变得惨白无比,他想要阻止鸿上,却被结界无情地挡住,他只能猛烈地敲打着结界,对着鸿上声嘶力竭道:

  “不可以!主上,绝对不可以!”

  幽宁的手紧紧握成一团,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她嘴上冷笑,却不知自己的神情已变得混乱无比。

  “方出梦阵,你的法力才刚刚恢复,你想断尾救她?你知道你在自寻死路吗?哪怕只是断去一条,都能立刻要了你的命!”

  望着鸿上愈发猩红的眼,白鬼心中不安更甚:他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是铁了心要救她!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鸿上,再等等!等你法力再恢复一些好不好!至少!至少那样我救你的胜算能大一些!我求你了!”

  白鬼不断央求着他,鸿上却浑然不听,他的手中已变幻出一把利刃,右手缓缓扬起,直指狐尾。

  他道:“她等不得。”

  再等下去,他的妖力就维持不住这个结界,结界一散,魂灵也跟着散了,魂灵散了,他就救不了她了。

  他下手的动作利落无声,几乎是刹那之间,一片猩色血瀑喷溅开来,尔后无数血滴在半空聚拢凝固,又化作无数灵活交缠的丝线,丝线由红变为透明的流金色,慢慢,慢慢,将散在半空的魂灵修补起来,推回了白轻茉的身体之中。

  坚固的结界将白鬼的嘶吼、幽宁的呆滞一同挡在了外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鸿上笑得温润如玉,当死无畏。

  随着魂灵归体,结界应势而碎,一切烟消云散,连同鸿上的妖气,一同停滞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白鬼嘴唇微张,看着鸿上细眸渐渐闭合,颓然倒地。

  “不……不!”

  幽宁一步步走近鸿上,蹲下身子,神色戚戚地望着已没了呼吸的他。

  他是王啊!他本应当上天地之主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倒在这里?就为了一个女人,竟将所有的抱负,所有的血海深仇抛在脑后吗?

  幽宁不可置信地在心中质问着面前这具逐渐失温的尸体,与此同时,也不断质问着自己。

  值得吗?

  她拧着眉,手中变幻出一道绿光,那是她之前从青藤身上取来的藤骨。

  她将藤骨扔到了白鬼面前,冷冷道:“救他吧。”

  白鬼握着那段藤骨,眸中有些许呆滞。

  只听得幽宁继续道:“不要告诉他是我救的他。”

  她不想让他承自己的情,更何况,是这般天大的恩情。

  或许从很早开始,他的理想,她的抱负,她早就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