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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萚兮萚兮

掀起白纸一张,从帆船笔筒里抽出钢笔,他打开笔帽的动作别有一番儒雅风致。

  江依依起身过去,只见笔走游龙间,纸上四个大字刚毅落拓——“帆燃悔悟”。

  “不好。”她摇头。

  夏帆幽深望她:“怎讲?”

  “字是好字,像大家写的。”笔尖的气度开阔舒雅,无端有种让人拜服的深沉气韵,然而,“这个词给人的心理感受不好,很难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东西。”

  夏帆不解。

  “‘帆’是你,那‘燃’是谁?”

  “我的爱人。”

  “啊?情侣店你起个名字叫‘幡然悔悟’?真是魔鬼文字水平,你这怕不是在后悔和人家在一起吧?”

  夏帆摩挲钢笔,清冷说:“我不擅长这些。”

  “我想想。”拿过那张纸,江依依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纸上写几个字,比较权衡起来。

  她的字和夏帆的放在一起,高下立现,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夏帆扫上一眼,聚了聚眉心。

  “你的字不像一般女生写的。”

  江依依不信:“老师都夸我写字秀气的。”

  “笔画是笔画,但你的间架结构和我的一个朋友一模一样,他是男的。”

  她无心关注这个,仅把纸张塞回夏帆手里,问:“这个怎么样?”

  他一眼落在纸上就再也没法移开,眼里沉厚一片,哑声问:“是什么意思?”

  燃木·帆,燃木·帆。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海景图里,风吹起船帆的时候,很像桅杆着了火,或者是木头桅杆先着了火,连鼓动的风帆也没放过,是不是很有美学倾向?意境不错吧?”夏帆全然听她说着,“相互依托,动态,激烈,悠远……契合,我也实际地想过了,跟你门面装修很搭,你看,你们的名字一前一后,‘木’就是这家店,它把你们连起来。”

  她在纸上曲指弹动一下,发出碎冰漏花的薄脆之音,猝然滴在心上:“这个格式,以你之名,冠我之姓。”

  夏帆浑身一震,心口缩得刺痛。

  “我相信你是江依依了。”

  许久后,他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一句。

  江依依含笑挑挑眉,淡然耸肩,清凌凌反问:“拜托,你现在才相信?”

  将纸张收进帆纹木盒,他竟极浅地带了一丝笑,说:“江依依,是夏帆最好的朋友。”

  这眉目如春的浅淡一笑,全然不是她初见时的冷酷模样,有种从内而外的复苏之气,但还是与他小时候的笑不同了。

  以前的那种笑,干净得像村庄上空游离的云絮,又胜似河水在傍晚泛起的一道轻灵微波。

  “走,吃晚饭。”

  “好啊,那你爱人呢?不一起吗?”

  夏帆忽然在门口停住,挺拔背影被迷离夜色笼罩,空气中缓缓浮起藏在时间深处的寒凉轮廓,他翕微说:“去世了。”

  心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七零八落的,她下意识就说:“还是我请你吧。”

  夏帆回头看她,背着街灯,江依依一时错过了他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两人走在繁华街道时,江依依问:“这家店是你的吗?”

  “不然呢?”

  “可你身上怎么一点饰品都没有?”

  夏帆一身黑装,和初见时一样。

  “你觉得那些饰品怎么样?”

  她有些分辨不出夏帆的神色,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仅仅随意一问,就玩笑说:“不知价格,不予置评。”

  夏帆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轻然飘忽:“对你,似乎根本没有吸引力。”

  江依依偏了偏头,周全说:“不是,我大致扫了几眼,都很精致。”

  夏帆不置可否。

  他们在新街深处的一家面馆里坐下,里面陈设古色古香,招呼的服务员都穿着干净整洁的传统马褂,热络招待刚下班的公司职员,歇脚的打扫阿姨,背着书包的小学生……高昂的吆喝,汤碗落桌的笃笃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应和与叫卖,小小面馆,人声鼎沸。

  人间烟火,大抵如此。

  “煮鸡蛋?”夏帆把菜单递给江依依。

  “这个真不行。”

  “这么多年也没喜欢上?”

  江依依坚决摇摇头,点了一碗牛肉面后就把菜单还给了夏帆。

  他看也没看就合上了,对站在一旁的小马褂说:“我老样子,她不要葱。”

  小马褂笑容灿烂地应一声,欢快跑走了。

  “你常来?”

  夏帆点头,手里一再折叠纸巾,问:“在哪儿上学?”

  “C大,二年级。”

  “马马虎虎。”夏帆评价得坦率而中肯,D市最好的是A大,同城C大只能勉强算上中等本科。

  “你呢?”

  他澹然一笑:“老板而已。”

  江依依咯咯笑起来:“好吧好吧,算你厉害行了吧……”

  夏帆把纸巾反反复复地叠,忽然问:“在你的记忆里,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可闷了,但笑起来特别可爱,一笑眼睛就亮了,全是光彩,你开不开心,看眼睛就知道,特别简单,你知道吗,后来我见过很多人,但再也没人给我那种一尘不染的感觉……”她话音一顿,抬头望去即避无可避撞上了对方的专注,不再一尘不染了,连试探都是老练的,她问,“这些年,你真过得好吗?”

  夏帆疏离一笑,在这一笑里,江依依才突然发现,她与夏帆之间是真实地横亘着失去联系的十几年,空洞而明晰的十几年。

  其实此时的她,对眼前这个已经卷入社会洪流的青年根本一无所知,而她对于夏帆,可能也同样如此。

  那斜倚在店里的沉郁侧影,一言一行,森冷锐利。

  他们聊了这许久,夏帆其实没有透露自己丝毫的明确信息,他防范着,而让江依依复杂的,是这种防范的不着痕迹。

  多少应对如履平地,多少城府不动声色。

  该经历的和不该经历的,都跃然纸上了。

  “还好。”夏帆勾唇嘲讽一笑,很纨绔的样子,“我向来是容易满足的。”

  江依依转起了筷子,看着他到皮不到骨的笑,淡淡说:“这倒是。”他曾经是一个为了捉迷藏而心满意足的人。

  夏帆不笑了,静默着把她一打量,眼里骤然外溢了一股自虐般的光亮,说:“这是人能问出来的问题吗?要是你爱人离开,你能过得好吗?”

  脑中骤然闪过一个画架前的影子,江依依眨了下眼睛,被噎得浑身难受。

  “那你爱人,她一定是个特别好的人。”

  “当然。”牛肉面上来了,夏帆把青花面碗推到对方面前,“如果那人能早点见到你,一定高兴极了。”

  “那我一定把你小时候的傻事都告诉她,让你在她面前形象坍塌。”

  夏帆端过自己的鸭血粉丝,低头吃几口才悠然抬眼:“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