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并不愿意听秦氏这套论调,她只是更多地惊诧于秦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究竟为何所烦扰。
若是真如秦氏所说,那上一世萧阜屿易帜窃国,这自然也是一种争法,难道是正当的吗?
还有,禁宫之内、后宅之中惯玩弄的那些腌臜把戏手段,谁说不是争,便也有它的正当性吗?
人固然不可轻贱甘为鱼肉,可有些人只是受利字驱役,要为自己争夺一份利禄,才不惜铤而走险,忘记一切仁德教化,昧了心肠去做钻营损人的事情。难道就凭老夫人这一席话全都能正当化了吗?
秦氏依然仁慈和蔼地耐心与她说话:“殿下年纪还轻,持着一颗赤淳善良的心肠,自然会对许多事情都打抱不平,觉得人世有许多不堪,人的心情亦是千百种独特的模样,其中免不了有些黑心且喜好算计他人的肮脏品类。”
昭阳抿唇,裙摆及衣袂在凛冽迅疾的寒风中不由自主地飘动,她平静地开口:“老夫人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曾对昭阳所思所想感同身受吧。”
“殿下终有一日会以另一种心态看待这些人事物的。”秦氏回避了昭阳的话不提,只给出了深妙的预言般的言辞,“那时的殿下并不是沾染污尘亦庸俗化了,而是殿下走入了人生全新的境界,懂得以悲悯心肠去看待人世万物造化变迁。”
“世上人的钻营算计,多是出于不平。所谓不平,就是指那些来自于他们身体或精神上所受过的苦楚。有朝一日,殿下看到了他们伤人的地方,自然也就一并看到了他们身上那些巨大的填不满的窟窿,看到了那些一刀刀凿开这些窟窿的利刃,亦见到了他们曾受过的苦楚。”
“真正幸福的人,将是富足的,他们不曾受过伤,或是已经将伤口痊愈了。身处那种境界中的殿下,怎能不心生悲悯心肠呢?”
昭阳不喜欢这种说法,看似是结出悲天悯人的慈善心肠,实则夹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优越感。
她低语道:“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老夫人您口中的境界,那我想他必然是已成圣了。昭阳本就是红尘中庸俗的一介人士,从不愿摆脱七情六欲去做那超然脱俗的圣人。一切不公正的,都将要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一切掠夺得来的,终有一日需尽数归还。法存于人心。仁德慈悲两词,从来不该用于论定法与罚的正当性。那些落入我眼中的不堪事,若我力所能及,必当拨乱反正。”
不远处,颖亲王倚靠着廊柱,脸上扬着随性恣意如流云清风般的笑意,正巧听了这番话进去。他笑容未减,长腿一摆轻松跨过矮矮的石条隔断,檀色衣角刮过石条旁花苑里高高低低的细嫩叶片,脚步不停,拐过游廊角落就往太极殿正殿而去。
往日里或许是他小瞧了这位妹妹。
说话掷地有声,言辞铿锵华丽。
倘若她是男儿身,可入得朝堂,对着那些正义感泛滥的同科们义正言辞说上上面这一席话,或许会有不少人抖擞精神、备受鼓舞,推崇称赞她的风骨气节罢。
如此便可想象,如果长兄明亲王还活在世上,如果姑母溧阳长公主还未受难落魄,朝堂现在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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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贵妃在席位上与颖亲王妃说话,即便是与这位关系称得上是再亲近不过的儿媳妇说话,她依旧是端持着极冷漠极疏离的态度,和方才同温善玉说话时的态度有些两相分明。
“母妃教导的是,儿臣日后必定更加小心谨慎。”
颖亲王妃可不是那种性情绵软孱弱的女子,只是对着沈贵妃,她即便是再有傲骨气性,也不得不低下头退让出许多分寸。
“切莫说道而不留心。”
沈贵妃沉声告诫道,视线落在了远处跨过门槛正步入正殿的昭阳公主身上。
“昭阳这孩子如今长进不浅,近来你可在宫外头听说过什么有关她的话?”
颖亲王妃靠身过来低声密语:“在宫外儿臣倒未听说什么夸公主长进的事情。只知道前些日子公主曾与桓家女郎起过冲突。而后桓家人便速速将那得罪过公主的女郎君嫁了出去。婚事是赶在腊月里着急忙慌办完的,不知其中是否有长秋宫的手笔。”
“别把这事想得太简单。昭阳再怎么顺她心意、合她眼缘,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桓家想必是做什么事情失了分寸,触着长秋宫娘娘的底线了,这才惹下这趟事情。他家女郎君的婚事,无非是一场借着昭阳的名义所做的敲打而已。”
沈贵妃说话的时候,可不是像那些段数极低的恶女人一般露出得意洋洋或是凶狠恐怖的表情。她仍旧是持着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高傲气质,仿佛就是随意开口抛了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出来。发髻上簪戴的步摇金钗头面一动不动,严密规整得像是用针线胶水牢牢固定住的。
“嫁的是哪家?”
“说是未闻名在外的普通官宦人家而已,谈不上勋贵,勉强只能沾上清流二字。是一户崔姓人家,祖父曾官至六部内侍郎,父亲亦非身负显要官职,那崔家当事的郎君也未有功名在身,如今还要候考春闱。”
“那真真是低嫁了。”沈贵妃随口附和一句。
这厢昭阳入席未多久,就有几家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到她跟前来给她行礼请安。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像一群排在竿子上雀跃意动的稚鸟。昭阳看着她们,一眼就看穿了这些一句接一句冒出来的毫无条理的欢快话,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们心中的紧张与堂皇罢了。
她们看着是与昭阳年纪相仿的,只是她平日里不爱结交官宦家里头的女孩子,因此是连她们各自是哪家的也搞不太清楚。其中唯独只有端王叔家中的两个女儿她是识得的,春城郡主与春和郡主。
早些年端王妃带着孩子们住在京城里的时候,昭阳与春城春和俩姐妹也是时常能玩在一处的。只是后来端王妃不幸病逝,孩子们失去了母亲,亦是无长辈照料起居,如何都是不妥当,这才回了封地上生活。
如今算来,那已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对于昭阳来说,就更加久远了。
春城与昭阳实际只相差几个月而已,比起昭阳最近几个月才重新收敛脾气、打磨性情,春城一贯就是守规矩的得体孩子,早已是气质涵养出众,宗室贵女仪态浑然天成。
春和年纪更小一些,大有稚气未脱的样子,一张漂亮的圆圆脸上洋溢着单纯玲珑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