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见着温善玉,见她得沈贵妃额外青睐,昭阳思绪转圜,努力回忆着上一世留在她印象里那所谓“阴差阳错”四个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无奈时隔久远,况且当初似乎也只是人云亦云,身边不知是哪个嘴碎爱说话的小宫女这样说道被她无意中听见了,才这么牢固地给她留下了记忆。
只是再经历一回人世,昭阳转过头看到了沈贵妃身侧勤谨侍奉的颖亲王妃,忽然就像是脑子里点通了什么关键的环节,一下子就形成了自己的猜想。
该不会这位温姑娘最初是被沈贵妃看中了,要定给睿亲王作王妃的吧?
倘若真是这样子,最后她偏偏成了东承太子的良娣,那还的确值得上一句“阴差阳错”。
昭阳正想着,那边月家人早已坐在了席面上。她家老太太如沐春风般地笑着与人爽利说话应对,往来间尽兴展现了一位世家老家长所持有的人情世故上毫无错漏打交道的本事。
既然月家人都到场了,想必太子妃稍稍错开时间也该走到了。
太子妃如今可不知,待会儿宴席上将要见到的这位可能成为七弟妹的温善玉,在未来将要成为她人生中极大的一块绊脚石,时时处处都使她如鲠在喉,似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教她厌恶至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落在她眼里的玲珑大方、妥贴周全,日后都要化成反过来对付她的本事。
昭阳这样往后自顾自想着,便是宴席未开始就失了兴致胃口。
面对着桌子上逐渐多起来的一样样精致菜碟样式,与手边宫人正摆放上来的一壶暖酿酒,她只觉得反胃得很,恨不得随手抓到什么就狠狠丢出去,扔在大殿上铺设华毯的昂贵砖石地上摔得粉粹,使得菜汁酒液给那地毯染上褪不去的肮脏颜色,同时碎裂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好让周遭一切庸庸碌碌的人事物就此闭嘴罢休。
可她不能这么做。
于是她推开桌子猛地起身,都把身边毫无防备的平姚公主吓了一跳。
“昭阳,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平姚压着声音说话,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因昭阳步子走得太快而扑了个空,险些没控制住平衡歪着身子栽倒下去,还好是身边安城公主扶了她一把稳住她的身形。
“我只去透透风,很快就回来,不耽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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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透透风,实则是避开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人和事情。
温善玉今日的出现算是打破了昭阳重生以来一直努力给自己编造的美丽谎言。
在她生活的世界上,这些与她相关的人当中,时时刻刻回想起来就会使她觉得浑身毛骨悚然、生理性厌恶至极的家伙,远远不止萧阜屿一人。
温善玉也好,沈贵妃也罢,或者就是那个每日里看起来都温和好相处的太子妃,她们实际上都不是纯白无暇、毫不设防的人。
不论她们怀藏的那些算计是为了谋求他物,还是为了自保自护,她们本质上都是长着獠牙有可能伤害到昭阳的人。
比起萧阜屿,她们对昭阳的危险可能甚至还要更高。
曾经的她们之所以没有将爪牙刺向昭阳,那是因为她对她们构不成威胁,她不会挡她们的道。
可自从昭阳重生来过开始,以后的日子谁都说不准。
她若是想要安安稳稳过好这一世的人生,需要应付的,可不是只有萧阜屿。
如今活在禁宫中是这样,日后倘若能平安出嫁离了禁宫亦是如此。
人心向来都是不可轻易探知的,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乃至危及生命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她就算能捱过萧阜屿这一劫,却未必能顺利度过其他埋伏在命运之路上的劫难陷阱。
如果要走下去,她就必须得让自己强大起来,要像母后那样强大,像一轮永远都不会褪色黯淡的太阳。
没由来的,她在此刻又想起了许多日子之前,在潭柘寺见到的那位可能是溧阳长公主的人。
明明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却在年轻时就下了诏狱定罪处置,如今连名字在宫闱中都不能被提及,太后想要去见她还得小心遮掩行迹。
她当年是否也是行错踏错,春风得意时落入他人设下的劫难陷阱呢?
果然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作为公主,自出生伊始享受了那么多旁人穷尽一生或许都没有办法得到的东西,可就是要在漫漫余生不知哪个矫饰成寻常模样的路口或渡口,猛然以数倍之值偿还这些物件呢。
昭阳临着汉白玉阑干,对着灰暗一片的空阔广场。身后是灯火通明似光煊白昼的大殿,面前是漆黑寒夜中渐渐可目睹的数盏暖黄色宫灯排成一列平缓移动,那是在按照惯例往来穿行的巡夜宫人提着灯办差事呢。
她的心如坠冰窟,因此身体上受得西北风摧折侵袭,倒也一时半会儿不算什么了。
她这般年少轻盛,不懂爱惜保养身子,但自会有旁人来点醒她。
也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正是萧阜屿的祖母,定国公老夫人秦氏。
“定国公老夫人。”
“昭阳殿下。”
秦氏虽已年迈,整个人精神头却很好,扶着阑干身姿站得挺拔,是出于她早年间家学渊源的教诫。
教养这种东西,本就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作用,年轻时若是立好了规矩,养好了习惯,走过风风雨雨大半辈子都不会轻易淡忘了的。
“外头风大得很,眼见着或许是要夜里落雪了。昭阳殿下虽然年轻,但还是要多多珍重。”
这都是寻常的言语。
昭阳欠身,表示领受秦氏的好意。
秦氏笑了笑,知道昭阳公主根本没有多想。公主大概以为只是定国公府这位老太太倚仗辈分高才以关怀孙辈的语气同她唠叨而已。
“殿下自幼长在帝王真龙身侧,受娘娘疼爱教养,是福气满盈的孩子,然需知并非所有人一降生在世上就天然拥有了一切。”秦氏没头没尾就娓娓道来,语气并不强势,充满着善意开导的意思。
“对于殿下而言,争,就意味着身涉险恶、舍弃清白,不争,才是保全淳善、遵顺仁德道义。殿下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亦是再难得不过。”
“可是对于一些人,争,才意味着把握自己人生命运的主动权,不争,就是白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交予旁人手中,任由他人把自己当作一枚棋子,摆在赌局上撑场面,赢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