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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六】

唐家大少爷要娶亲了。

  这消息如同振翅之鸟一般,不过几个时辰时间,便传遍了整座观月府,一时之间,成为了观月府男女老少口中的谈资。

  桥边茶馆前,窈窕柳树下,坐着一群窃窃相谈的人,只听得其中一个男子道:

  “唐家大少爷,怎么可能娶亲呢?我和你们说,娶的还不是柳家小姐柳祈欢呢!”

  一旁有人眉惊目瞪:“不是柳家小姐?也是了,柳家小姐前些年不是被妖祟侵了体吗?听说邪气虽给压了下来,到底是每逢十五便要疯癫一番,唐家怎么的也不会将自己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呢!”

  另一人道:“往日听说唐夫人素来喜欢柳家小姐,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唐家与柳家还是世交,听说还是唐老爷亲自到柳家退了他们之前的亲,这才去白家提的亲,嗐,这两家算是结仇了。”

  又一人道:“唐老爷可不像是过河拆桥的人,怎么会做出这般无情的事来呢?”

  方才那人道:“娶亲之事岂能儿戏呢?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做爹的什么干不出来?我和你们说,听说那白家小姐啊,和那柳祈欢是十足的像啊,前些日子我走在街上,不细看都险些看岔了。”

  后头的一人道:“看来唐老爷也知道唐大少爷对柳家小姐情根深种啊,只不过模样相似,那品性心智又怎能与样貌混为一谈呢,唐老爷这次……恐怕是乱点鸳鸯谱了呀!”

  ……

  自娶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不说整个观月府不得安宁,十句有九句不离唐府的亲事,唐府之中,就更加乱不可支了。

  为首作乱的,便是此次将要成婚的新郎倌,唐家大少爷唐祈安。

  唐家大少爷为何闻名于观月府呢,一是因唐家乃是观月府名门,自然唯一的独子难免颇受关注,二便是因为他与柳家小姐那段青梅竹马令人颇为羡慕的好情缘,乃是观月府风靡一时的佳话。

  不过多年前柳祈欢甚身中邪祟不治,落了个每逢十五便要疯癫的病,不过纵然如此,唐祈安依旧不违山盟,但最终还是被他爹亲自斩断了这段佳缘。

  唐祈安一向不满他爹,因此对这门亲事,便更加抵触了。

  午时用饭时,唐老爷还未动筷,唐祈安便十分气愤地一掌落在了桌上,“爹,我不会娶白家小姐的。”

  唐老爷抬眼斜睨他一眼,冷冷道:“亲事已定,无论你答不答应,你都必须娶白轻茉为妻。”

  唐祈安继续横着脸,道:“我也告诉你,不管你听不听我的,总之我绝对不会娶那个什么白家小姐,我答应过小欢,一定会娶她,明日我就去白府把亲事退了,再上柳家去把和小欢的亲事重新定下来。”

  唐老爷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听完唐祈安一番话,他气恼至极,怒言道:“我说过,这亲事由不得你,你要是不从,我就把你关起来,就是摁着你的头也要让你在大婚那天把这个堂给我拜完!”

  按着唐祈安的性子,与他爹说上三句话必定是要翻脸吵架的,更何况如今二人又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但现下他却突然默了下来,不再反嘴而是坐到了他爹对面,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

  而唐老爷也敛了怒色,甚至还颇为慈祥地给他夹了块肥肉。

  他们父子俩向来不合,见面便是水遇见火,若是突然静下来,便是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唐夫人到了。

  果不其然,在两个丫鬟的拥蹙之下,唐夫人慢步走到了大堂之中。

  看着颇为和平的爷俩,唐夫人在后头抬手捂脸略笑了笑。

  落座之后,她开口对着唐祈安道:“安儿,与白家的婚事,你知道了吗?”

  唐祈安停筷,点了点头。

  唐夫人又道:“既是如此,这几日得了空便先去白府拜访一趟,顺便也见见白家小姐一面。”

  不同于方才对父亲的蛮横,唐祈安此番十分乖觉地对母亲道:“娘,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想去白家看看。”

  说完,他微微一笑,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唐老爷见状,吃饭的动作略有一滞,又恢复如常。

  唐夫人发现了他的异状,对着唐祈安跑出去的方向无奈道:“安儿啊,八成是想去白家闹事了。”

  唐老爷这才停筷,带着几分威色道:“慈母多败儿,还不都是你惯的。”

  唐夫人将手搭在唐老爷手上,服软道:“是是是,都是我这个做娘的错,你啊,定亲倒是定的快,也不先和安儿提个醒,这下好了,这傻小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去人家府里闹事,万一这亲事给他自己搅黄了,他怎么哭的都不知道呢。”

  唐老爷的神情露出些许无奈,他微咳了咳,叹道:“你也知道,这小子不喜与我说话,这件事,还是你寻个时机与他说罢。”

  唐老爷虽在府中以威制人,却偏偏这个儿子不如他的意,说话做事就喜欢与他背道而驰,拌嘴大吵都是家常便饭。

  不过所幸,唐祈安还肯听他娘的话,而且是特别服从那种,他娘说一他不说二。

  就类如这件亲事,若是他爹替他定的他就不愿顺从,但他娘一来,他便立刻乖觉了。

  不过这件事不同往日之事,他曾在小时便答应过柳祈欢,等他们二人长大,他便以八抬大轿之礼,娶柳祈欢为妻,纵然亲事已被他爹亲自取消,又有他娘在一旁当说客,但他答应过的事,就绝对不会食言。

  所以免不得,就要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让那白家小姐心厌于他,若是白家小姐不肯下嫁于他,恐怕他爹娘也再不好说什么。

  只是他不知道,嫁作他为妻,乃是白家小姐心心念念之事,她又怎会不肯呢?

  听到唐祈安要来白府的消息,白轻茉几乎是没有多想,便兴冲冲地提着裙子往书房跑去,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唐祈安,她的嘴角便忍不住咧开,宛若一泓甘洌清泉

  只是到了书房那一刻,她踏进门槛便在那儿怔住了。

  唐祈安正靠在椅子上,一袭红边黑袍被雪洞般的书房衬得十分好看,他身子微微斜着,先是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累了,继而十分慵懒的将一旁的葡萄整串拿起。那细长的眸子微眯了眯,收了收眼中的倦意之后,他便仰头叼下最下方的一颗,含进嘴里。颇有律动的喉结,垂散的恰到好处的青丝,以及熏染在朱唇之上的紫黑色葡萄汁液,让现在门边看着这一幕的白轻茉有些……

  想要“冲动”的……冲动。

  纵使她在脑中描摹过无数遍唐祈安长大后的模样,甚至有些想象比现在眼前的唐祈安还要好看许多,只是这一幕,依旧如春风山洪,毫不费力的撞进她的心脏。

  这便是她心中盼了这么久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这傻子呆站在门边做什么呢?”

  待白轻茉回过神来,唐祈安已经立在了她的跟前,她先是怔了怔,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唐祈安的唇上移开了。

  白轻茉突然这么一盯,且一言不发,唐祈安便羞得有些急躁起来,随手抬手一敲敲在白轻茉的脑袋上,道:“你就是白轻茉吧?”

  只听得一声惨叫,白轻茉苦皱着眉头,揉揉自己的头顶,怯怯道:“是。”

  湿漉漉……黏糊糊的,她将指尖凑到鼻边闻了闻,再看向唐祈安的手,这砸在她脑门儿上的东西,堪堪是方才那串葡萄。

  唐祈安仿佛也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葡萄这回事儿,想上前安慰,又想到是白轻茉盯他在先,便不留情面的笑了起来,流星大步坐回椅子,依旧是方才的姿势。

  他懒懒的说道:“我向来听说白家小姐是个傻子,没想到竟是这样呆的吗?”

  ——成……你生的好看,说什么都对。

  白轻茉暗自想着,走到书案旁边,铺开纸来,提笔沾墨,看来是要写字的架势。

  唐祈安百无聊赖,便又拎起一旁的一串葡萄塞入嘴中,盯着白轻茉道:“白傻子,我问你,这亲事你怎么看?”

  白轻茉不停挥笔的动作,脸却微红了些,她低声道:“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唐祈安素来不喜欢这些俗礼的束缚,便微不满道:“我问的是,你怎么看?”

  白轻茉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满,本想认真答他,却又羞于启齿,便略有几分隐晦道:“既不拂我意,有何不可呢?”

  唐祈安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追问道:“你难道,就没有心仪之人吗?”

  白轻茉兀地停笔,抬头望着唐祈安,眉眼弯成银月,腼腆道:“儿时曾倾心于一个小哥哥,与他定了不负此生之诺,纵月驰星沉,皆不可违此誓。”

  唐祈安不解地望着她,快语道:“那你还能答应这门亲事?”

  白轻茉再不答他,见唐祈安望着她,她便转了话锋开口问道,“你喜欢吃葡萄?”

  啊?

  唐祈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揉了揉耳朵,“你说什么?”

  白轻茉边写边说道,“桌上这么多果子你不拿,偏偏拿葡萄吃,而且连砸人脑袋都要用葡萄,可见你很是喜欢了。”

  ——这是在怪罪我方才不顾分寸便敲了她的脑袋?唐祈安心中暗道,这白轻茉看着呆头呆脑,没想到嘴巴倒是挺伶俐的,只是论到呛人的本事,他唐祈安算不上炉火纯青,平日与父亲斗嘴倒也练得有点小火苗了。

  “这样一说,你便是喜欢我了?”

  书案旁的白轻茉猛地一怔,才要落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你不盯非要盯着我,我到了你跟前你不说话还是盯着我,可见你是很喜欢我了。”

  这屋子本就如雪洞一般,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如今两人相互对视,什么话也不说,连屋外丫鬟扫地的声音,现在听来都十分清楚。

  白轻茉抿了抿嘴,低下了头,继而便说的有些支支吾吾,“我只是见你……生的好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们白家都这么直接夸人的?”唐祈安顺手拿起一旁的另一串葡萄吃了起来,他对这番谈话有了些兴趣。

  “我认识的人不多,和我同玩儿的女子我夸的较多,只因她们都是值得夸的,我娘说过,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你越是疼惜她,这水便越甘甜澄澈些。”

  “那男子呢?”唐祈安继续追问,他手中的葡萄已被他吃去半数了。

  “我娘不曾说过,但我不大爱跟男子同玩儿,我只夸过两人,一个是我爹,一个是你。”

  唐祈安正得意,白轻茉便继续说道,“只不过你不如我爹,他虽不比你好看,也决然不会拿一串葡萄砸我的头。”

  唐祈安听得噗嗤一笑,转身双手枕在椅子上,打量着书案前挥笔的白轻茉。

  他这时才真正有兴致看看这个白家小姐。

  她穿着素白衣裳,微低着头,肤若凝霜,白如初春寒雪,唐祈安只忿忿此时她为何不将头抬起来些,他看不太清她的脸。

  方才该仔细看看的,如今长什么模样都有些不记得了。他只能等着白轻茉尽早结束书案上的事,无聊间,又生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

  “我问你,我是什么做的?”

  ——噗哈哈哈哈

  白轻茉捂住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唐祈安不知为何,听到这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心想,如今自己这幅样子,怕是傻得很。

  白轻茉忍着笑,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往书案上铺着的纸上吹了几下,便将纸卷了起来。起身走到了唐祈安身边,脸上依旧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画,给你。”

  唐祈安抬起头,伸手接过画,目光却毫不避讳的落在白轻茉的脸上。

  白轻茉背着大门,屋外的光被挡在她的身后,昏暗的视线里,唐祈安细细的看着这张脸,有些出神。

  这张脸,虽有些细微区别,但若不细看的话,确实是像极了柳祈欢。

  他在心中一嘲,没想到父亲原来打的是这么个笨主意,他以为找个与柳祈欢极为相似之人自己就会屈服吗?那真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你不是问我你是什么做的吗?”白轻茉依旧是一脸笑意,出言打断了他的入神。

  “嗯……啊?”

  她俯下身子,附到唐祈安耳边轻轻说道:

  “你是葡萄做的。”

  唐祈安回过神时,自己已痴痴地笑了许久。黄昏的斜晖映入屋中,让人觉得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梦,只是白轻茉那笑着跑出去的身影,并着她贴耳时打在自己脸上温热的呼吸与她身上女儿家特有的脂粉香,一同推着他跌进了这场好梦。

  唐祈安打开手中的画,画上,他仰着头,正准备将葡萄送入嘴中,而嘴角如汁液一般的东西,便是白轻茉那一怔,不慎滴露下来的紫红颜料。

  那一失措,倒是成就了这幅画。

  “噗嗤……”唐祈安卷起画,负手走出书房,带着笑容自言自语着,“真是有意思,十分有意思。”

  天边长河落日,星辰初显,唐祈安边走在回府的路上,边看着黄昏与黑夜交接的天边。

  这道不清的景象,倒是在哪儿见过……唔

  他想起来了,方才那片刻相近的距离之间,在白家小姐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