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的下人都知道唐祈安的性格,只要唐老爷开口的事,他十件有九件是要拂他爹的意的,因此也对唐祈安去白家一事颇有兴趣,甚至围在一起开了个小赌局。
一下人道:“我赌五文,大少爷肯定把白家给闹个底朝天了。”
另一人道:“你这样赌得不够细,我赌十文,白家小姐肯定被大少爷惹哭了,这种事他可没少做。”
又一人道:“那我也赌五文,我赌……我赌大少爷在白家打人!”
一众下人赌得乐不可支,且下的注一个比一个重,团团围起的人群中,突然伸进一只戴着黛青镯子的手,众人都呆望着那手的主人,只见唐夫人对着众人温柔一笑,盈盈道:
“我赌一两银子,赌安儿并未在白家惹是生非。”
众人皆讶异于唐夫人的行为,却也不惧怕,只因夫人自来以待下人宽容亲近而立信于唐府,见她此举,除讶异之外,便是一阵窃笑。
众人皆认为,若是有一天大少爷不惹是生非,恐怕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正当夜色吞没大地,下人们的眼睛都要望穿府门时,唐祈安带着一脸笑意回来了。
只是令众人惊异的是,他现下的笑,并非做完坏事得逞的笑,也非不满足于什么事的嗤笑冷笑,而是一种,一种夹杂着欢愉、新奇、羞涩的笑,仿佛流霞映日落红,仿佛银月拨云生辉。
下人们从未见唐祈安这般笑过。
但为了几文钱,还是有下人不服输地上前拦住唐祈安道:“少爷,您没去白家闹事吗?”
唐祈安蹙眉不解道:“谁说我去闹事了?本少爷那是去友好拜访,多嘴。”
下人苦着脸退回到赌局之前,一众人只有唐夫人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其实根本不打算收钱,只不过为儿子争口气。
唐夫人对着下人们嗔怪道:“下次,可不许拿少爷开赌了。”
唐祈安也注意到他娘立在一众下人边,便凑过去靠在他娘的肩上,对着他们道:“开赌?你们在赌什么?”
唐夫人慈爱地抚抚他的头,拉着他的手道:“没赌什么,来,陪娘去后院转转。”
唐府的后院,若是不拘泥于白墙石瓦相围的话,说它是一片小林子也不为过,唐祈安自小就喜欢跟在她娘身后侍弄花草,二人你我一手,后院便弄得像模像样,左脚踏入花架,右脚便迈入一片竹林,尤其是如今正值盛夏,入夜便是百虫和鸣,月辉点点,二人走在后院极为隐匿的游廊之上,贪婪地享受着夏夜的清凉。
唐夫人侧头道:“见过白姑娘了?”
唐祈安将双手背在脖子后,大声嘟囔道:“见是见过了,不过果真如外头传言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呆愣傻子。”
唐夫人停下脚步,带着些许嗔怪轻轻敲了敲唐祈安的额头道:“可不许这样说女孩子。”
唐祈安揉揉额头气恼道:“还说呢!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白轻茉竟与小欢有十足的像,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于他的安排吗?真是痴人说梦!”
唐夫人又是一敲落在他的额上,还略重了些,道:“愈发口无遮拦了!”
她拉着唐祈安坐到廊间,望着他道:“你啊,老是和你爹顶嘴,他做的事虽有时也是糊涂,但大多还是为了你好。”
唐祈安忍不住插嘴道:“他既然是为了我好,就应该知道我说过此生非小欢不娶,又何苦再为我寻一门亲事,还找的是一个与小欢模样极为相似之人。”
说着,他愈发激动起来,神色语气中也夹杂了不可遮挡的怒气:“小欢一个女儿家,自小受了如此的病痛,如今还要蒙被退婚之辱,娘,你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议论她的吗?说我们唐家厌弃她邪祟之躯,说柳家就是因为她才蒙如此羞辱,这些爹有想过吗?”
面对如此气急的唐祈安,唐夫人却脸色平和如初,只带了几分心疼道:“退亲之事,是小欢自己的主意。”
“什么?”唐祈安略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唐夫人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何求着娘将你与小欢的亲事定下?”
唐祈安点点头,侧目望着空中皎月落下的银辉,想起了儿时那个漆黑的夜晚。
那日入夜,他与父亲大吵一架,年幼的他不知勇从何处来,偏不服输,与父亲顶嘴到底,最后一气跑着离家出走。
究竟为何而吵,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夜虽有月光,街上却黑得可怕,他没走多远就开始心惧身颤,躲到了不知谁家的墙角蜷缩着,委屈地低声抽泣起来。
可是他分明听见了,一段与自己声音不同的哭声。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墙的另一角,便望见了一个与他同样弱小无助的身影,而这身影还带着一股熟悉感。
直到那人抬起头,他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欢。
在如此夜晚一个人躲在此处哭泣,小欢素来听话乖巧,竟也会同他一般与家人拌嘴出走吗?
唐祈安觉得甚是惊奇,他凑过去问了小欢许多话,可是她只是怯怯地看着自己,一句话都不说。
直到他们二人一起坐了许久,唐祈安才动了回家的念头。
夜色渐浓,他实在不敢再在外头多呆。
唐夫人打断唐祈安道:“那夜我睡得早,听见下人来报说你与你爹吵架,你竟气得离家出走,那样晚了,娘吓得魂都没了,赶紧出来寻你,就遇到了你和小欢。”
唐祈安道:“后来……回府撞上了立在门口的父亲,挨了一顿打,本来我也不怕,谁知道小欢竟上前为我挡父亲的藤条,他本就气急了,下手没轻没重,三两下都落在小欢身上,我当时都懵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还安慰我让我别哭,我爹也才回过神知道打错了,赶紧带她进去治伤,我真没想到小欢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能有勇气为我挡藤条。”
唐夫人有意观察唐祈安说话的神色,甚是温柔,便道:“所以你小小年纪,便芳心暗许,趁着小欢在我们家养伤这几日求着娘给你定了柳家这门亲事。”
唐祈安脸便立刻红了,羞愤道:“娘,你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小欢这个女孩特别好,她对我好,我喜欢她,那我们就成亲,所以我不会娶白家小姐。”
唐夫人凑近道:“白家小姐不好吗?”
唐祈安正色道:“好,所以我不耽误她,我有誓于小欢,我不会负她。”
唐夫人刻意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青梅竹马与男女之爱还是有分别的,安儿,你分得清楚吗?”
唐祈安诚恳道:“娘,虽然我不敢遑论我懂男女之爱,但我真的想娶小欢,我真的想照顾她一辈子。”
唐夫人神色颇为复杂起来,她点了点头,终于开口道:“可是,那夜为你挡藤条的,可不是小欢啊。”
似乎是忽而劲起的疾风让自己有些恍惚,唐祈安眉头紧蹙,疑惑道:“什么?”
唐夫人握着唐祈安的肩头,道:“今日,你见过白家小姐了吧。”
唐祈安迟疑地点点头。
唐夫人又道:“你也抱怨了,说你爹特意为你寻了个与小欢模样极为相似的人,可见,她们是真的太像了。”
唐祈安的瞳孔慢慢放大,他微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一下子惊醒过来,道:“娘,难道?”
唐夫人道:“那夜,为你挡下藤条之人,可是白家小姐白轻茉啊。”
不等唐祈安接受真相,唐夫人便紧接着道:“那夜,你就未曾发现小欢与平日里有些许不同吗?”
发现了,小欢平日见到他便是雀鸟一般蹦跳的模样,浑然不似那夜一般安静,甚至一句话都不与他说。
“自那之后,你也未曾再向小欢提起过此事吧?”
自然是没有,本来让女孩替他挡藤条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再者那夜的藤条打得多实多疼他自己心中有数,自然也不会再对小欢去提起。
“白家小姐在我们府上养伤的那几日,你如此悉心照顾于她,她也难免倾心于你,那事之后,她也曾来过几次,也见过你几次,你皆将她认作小欢,她也没有戳破,而在外头若你有与她相遇的话,娘就不知究竟是何境况了,但她与小欢的些许不同,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吧?若说你与小欢是定亲在先,尔后日久生情,那这日久中,你究竟是对谁生的情,你分得清吗?”唐夫人见唐祈安一脸凝重,便忍不住露出半分笑意,道:“安儿,娘最后想问你的就是,若是没有那夜那顿打,你还会求着娘去定下你与柳家的亲事吗?”
唐祈安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紧接着便低下头发起呆来,继而又抬头拧眉,虽诸多小动作,实则他心中脑中皆是一片空白。
唐夫人追问道:“犹豫什么?”
唐祈安这才有了反应,道:“嗯……会。”
唐夫人道:“安儿,很多时候,如果在回答之前有了犹豫,那么你就该想想,你所答与所想是否有异了。其实你与小欢的亲事,娘的确是同意的,娘也很喜欢小欢这个孩子,她聪明机灵,乖巧体贴,若真是能嫁入我们唐家,我也相信她能做得了一个好儿媳妇。但是安儿,娘喜欢,不代表你也喜欢,你真的喜欢小欢吗?你是因为喜欢而娶她,还是因为责任?”
不出她的所料,唐祈安一时语塞,又犹豫了。
唐夫人便紧接着道:“娘很早就担心,担心你小时虽求着我定了这门亲事,但长大难免后悔,所幸,所幸我的安儿是一个有担当的好孩子,你还是愿意履行对小欢的承诺,但如今,小欢自己肯主动退亲,而你,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既然如此,何不试着重新选择一次呢?”
唐祈安自觉不该再沉默下去,便凝声道:“娘,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唐夫人道:“因为……娘当初以为你是真的喜欢小欢,娘又自己也心怡她,这才将这事瞒了下来。”
唐祈安道:“那……我爹?”
唐夫人突然一笑,道:“你爹啊,一心以为你是定情于那个为你挡藤条的人,这才去白家定了亲,男儿心性,想事难免简单些,不过你看,你爹还是很在乎你的,就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唐祈安跟着他娘的一笑脱离沉重的气氛,嘴硬道:“我爹他,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下好了,您刚把我从一桩亲事中捞出来,他转头又给我扔进另一桩亲事里了。”
唐夫人拧了拧他的腮道:“又贫嘴!”
唐祈安连连告饶。
唐夫人微拧了拧额头,自觉困意袭来,便微捶了捶自己的腰,道:“这件事呢,你就自己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且,这次做好决定,可就无论如何都不可反悔了。”
她言毕起身,便想回房休息,唐祈安便一边点头答应一边伸手去扶她,二人一同从后院走到了唐夫人的房间门前,唐祈安方要送她进去,唐夫人却又回身提醒他道:
“安儿,娘最后再提醒你一遍,小欢是小欢,白姑娘是白姑娘,虽模样相似,但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你可千万不要混淆了,明白吗?”
唐祈安点点头,应允道:“我明白。”
唐夫人这才放心几分,懒懒道:“好,那娘睡了,你也早些睡,直接回房去,不许找你爹拌嘴。”
唐祈安附和着点头道:“好好好,我不找爹拌嘴。”
直到唐夫人关上门,唐祈安才恢复了凝重的脸色,他很听话地没有去找他爹,但也没有回房,而是一个人回到了后院的花架下靠着。
他总是听娘的话,是因为他觉得娘说的话总是能戳进他的心中,且有一定道理。
譬如他不清楚因这些年来历经的桩桩件件而累下的情意究竟是对小欢,还是对他自认为也是“小欢”的白家小姐。
再譬如他娘说他对小欢是责任时,他竟然有了些许的认同,尔后是对自己有这种想法的负罪感。
一切究竟该如何,他不知道,此时的唐祈安脑中乱作一团,十分烦躁。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这几日他必须要寻个机会去见小欢一面,因为再过几日……
便是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