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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沙】

暗阁内,烛火摇曳,斜影微绰。

  鸿上立在床边,隔着薄薄的轻纱凝视着卧在床上的白轻茉,眼中像是结了一层未散的雾。

  自她昏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自她在半清半明之间不经意唤他一声“阿鸿”时,他便明白,他在她身上所施加的封印已自行崩裂。

  当她再度从昏迷中醒来之时,她便会将万年前的一切都悉数拾回。

  他的阿离,马上就回来了。

  他应该高兴,应该满心欢喜,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愿她忆起,却没料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在这剜心般的痛楚之中。

  过去的一切由痛苦剥开,而马上,她就要再度陷入万年前的那段断肠之中。

  鸿上慢慢靠近床榻,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白轻茉的乌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来回撩拨。

  此时的她神情格外安然,甚至不经意间时嘴角还会微微漾开,泛起几抹甜甜的笑意。

  他心想,或许她现在想起的,是他们初识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正渡九尾之劫,只待此劫一过,他的力量便能入更高一层境界,九尾之力也将自此重现于世。

  只是渡劫之难自当难于登天,他自以为渡劫不过是引水修渠、水到渠便成之事,却终究小觑了这修尾的最后一劫。

  他控制不住怨念与戾气的双重撕缠,终是堕入疯魔,最后为不伤人,也为了留给自己一条后路,他自封妖力,保住根基,但还是现回了原形。

  彼时的他便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没有半分人的意识,只晓得四处游荡没日没夜的捕食猎物,不知怎的就跌出妖界,误入了北荒。

  谁能想到他堂堂妖王,往日各界都避之不及的一个存在,竟会在北荒被一块石头砸晕过去,又会被一个人类女子圈养为一只宠物。

  在夜里走得久了,瞧见光亮又如何,堕入黑暗的人本也是见过光的,可向他迎来的不是光,是一只那样温暖的手。

  他本以为北荒的那袭红衣不过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个劫,没想到,竟是延续了万年的爱怨纠葛。

  月色冷冽,他就这样独坐在床榻边,将往事翻来覆去,翻到自己也跟着床榻上的她一般笑不经意。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便将神色敛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也能明白此刻会进房间的人是谁。

  白鬼的脚步踩得很轻,很谨慎,似乎想将什么遮掩在脚步声中,不过那脚步声方离他近了几些时,兀地重了一些。

  鸿上的眉头,随之往下拧了一些。

  白鬼走到他的身后便停了,只默默立着,仿佛在等他先开口说些什么,良久,他似乎是已确认面前之人不会主动开口,才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他们已经离开失语城了。”

  鸿上自然能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唐祈安和叶秋鸢二人,但他只是默然。

  白鬼胸前起伏愈发剧烈,手也难耐地在衣侧来回拨动,他急切地等待鸿上回应他些什么,可鸿上始终沉默着,甚至没有回身看他一眼。

  白鬼踏近一步,轻声道:“为何不取他们的性命?”

  鸿上终于起身,却还是背对着白鬼。

  他的眸色如月夜一般明暗难分,半晌,才听得他沉声道:“阿离说了,放过他们。”

  话音落了,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面前的白鬼。

  他有意地查探白鬼的眼神,却发现他竟按捺得很好,只是终究露了半分避让。

  从进门到现在,白鬼都没有唤过他的名字,许是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所以索性避过。

  鸿上低声道:“雪桃死时,我在她身上取得一样东西。”

  白鬼虽有所准备,但还是下意识猛地一愣,尔后沉声道:“你想问,便问我。”

  他僵着身子,竟隐隐地颤了起来,他克制不住自己这般颤抖,便不再克制,只等着鸿上再度开口,像是在等一场宣判。

  可鸿上只是搭着他的肩头,目光炽热。

  他等得焦如热蚁,却怎么也没想到鸿上只是淡然开口问了他一句:

  “今日怎么没带青鸟来?”

  白鬼心中那根绷得太紧的弦,倏地松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鸿上,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将自己看得这般透彻,而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半分怪罪,甚至是……仿佛露出了些许安慰。

  可人能容己,己难自容。

  白鬼几乎是下意识将鸿上的手推开,将自己与他隔开几步远,眼中满是茫然与焦躁。

  他喝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我不明白,你知道吗,我做错事了,我做错事了!”

  见白鬼是如此的反应,鸿上便能明白,他是将一切都猜中了,但既然事实与他猜得一般无二,那究竟个中如何缘由,他也暂且不再多问。

  他道:“你想说时,我再听。”

  白鬼缓缓走近鸿上,再越过他立在白轻茉的床榻前。

  他沉沉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许无奈,些许自责:

  “我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末了,他又回头望着鸿上道:

  “你打算,就将这件事掩着吗?”

  鸿上对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白鬼静默良久,尔后自嘲般的笑了笑:“她要是知道了,定不能原谅我,到时你也难免受累。”

  鸿上垂眸,温和道:“你是我兄弟,难免要狼狈为奸一次,他日若是败露了,你要帮着我。”

  白鬼愣了一瞬,突然笑了,这次不是自嘲,而是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舒畅的笑了。

  鸿上方才的那番话,是顾九霄从前犯错时才会拿来笼络他的说辞,他确实没想到,这种话有一天也会从鸿上口中说出。

  他从前一直认为,若是有一日将他与白轻茉一同捆了扔进河里,鸿上先捞的定是白轻茉,而不是他。

  情爱这东西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他总没办法确定自己与他几万年的亦臣亦友能与他和白轻茉的万年眷恋相较衡,但如今,这种隐隐的不忿好像可以重新思量一番。

  既然鸿上肯护着自己,那么有些事让他白鬼摸到了尾巴,他便不能坐视不管。

  他平复了情绪,开口问道:“她身上的妖力,怎么回事?”

  他隐隐约约能猜到几分,但却不确信,还是需要开口问一问。

  鸿上一笑而过,“好像瞒不住了。”

  白鬼道:“你总是不断地拿事实向我证明,一个人为了爱究竟能傻到什么地步。”

  “彼此彼此,”鸿上又是一笑,对着白鬼道,“说说你怎么猜的。”

  白鬼的神色瞬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拿眼神剜着鸿上,带着几分怒色道:“若是同我想的一样,我一定要好好骂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