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对质

夏然决定去会一会这位缝合怪。

　　按照惯例，作者在签售活动开始前，会举办一个分享会，或者叫做论坛。

　　分享会的主要目的，自然是力推大麦的新书。出席的除了大麦本人和《科幻新时代》的编辑外，还请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漫画家站台，据说不久后会作为画师将大麦的作品漫画化。

　　同样按照惯例，作为特邀嘉宾的漫画家其实压根就没看过大麦的书，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本书的赞赏，听众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是作为业内人士的夏然越听越不是滋味。

　　同样的活动参加多了，会发现所有商业互吹都是一个模式，台词恨不得都能背下来。

　　分享会持续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观众提问环节。夏然带好鸭舌帽、围巾和墨镜，积极地高举右手，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提问的机会。

　　“大麦老师，我在网络上看到，有读者质疑您的作品‘融梗’或‘抄袭’，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夏然径直问道。台下一片哗然，台上的编辑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大麦接过话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觉得，有读者产生这种感觉，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拔高听众们的期待。

　　“因为我是看着这些老师们的作品长大的，我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对这些老师们不成熟的模仿。我清楚自己还很稚嫩，现阶段还仅限于模仿；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会写出赶上甚至超越这些前辈的作品！”

　　近乎完美的回答，巧妙地回避了问题，将“抄袭”和“融梗”自然而言地转换为“致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些女粉丝发出尖叫。夏然坐下时，甚至能感觉到周遭敌视的目光。

　　他在心中骂了一句：

　　秋葵才大你4岁，神特么看着她的书长大的！

　　分享会结束后，大麦留在台上等着签名，台下的粉丝们排成了长龙。夏然混在粉丝群里，也买了一本书。当他将书递到大麦手中索要签名时，大麦只是职业性地对他笑了笑，没有更多的表示。

　　◇

　　离开图书城没走多远，夏然便收到了一条微信，来信人显示是“龙哥”。

　　夏然一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龙哥的全名叫做李天龙，在封姐和投资人创立七夏娃之初，他是封姐的得力助手，也是夏然刚刚入行当时的师傅。后来，由于和七夏娃的理念存在差异，龙哥在三年前辞职，后来去《科幻新时代》做了主编。

　　龙哥的信息很简短：

　　“晚上约个饭？”

　　夏然回了个ok的表情。

　　龙哥继续惜字如金：

　　“老地方。”

　　龙哥口中的“老地方”，是七夏娃公司附近的一家烤串苍蝇馆子，环境极差，但口味极佳，一到晚上就排起长龙。夏然刚入职七夏娃那会儿，每天加班到很晚，龙哥就会拉着他来这边吃上一盘子烤串，再来上两瓶啤酒，也是不亦乐乎。

　　每次喝的晕晕乎乎回家，夏然总能对日剧里那些累成狗还要去喝酒的社畜们感同身受。

　　三年过去了，苍蝇馆子的店面扩张了，价格也上涨了，好在口味得到了保持。夏然早早赶了过去，定下了唯二包间中的一间。

　　他不禁自嘲：明明是病休，一天下来却搞得比上班还要繁忙。

　　过了约定时间大约20分钟后，龙哥终于姗姗来迟。他还是穿着夏然熟悉的特步黑色卫衣，发际线更加后移了，还蓄起了胡须。夏然也不清楚，这幅圈子里流行的扮相，究竟该算是“社会”还是“文艺”。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吧？”龙哥刚刚坐下，外衣都没脱，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夏然干笑道：“我都穿成那样了，你居然还认得出来。”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龙哥哼了一声，“我直接问吧，大麦抄你的作者了？”

　　“没有。”夏然答道。

　　“那他抄七夏娃的作者了？”

　　“也没有。”

　　龙哥一拍桌子：

　　“和你没关系，那你囡这破事干毛？”

　　夏然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出触手猫的事。他皱皱眉头，反问道：

　　“不是，我可是个编辑啊！看到有作者抄袭别人，我就想去管管，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龙哥掰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两粒花生米放入口中。他继续说道：

　　“他抄来抄去的，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

　　“那你们还任由他胡来？”夏然立即反问。

　　“我说你……你怎么就不开窍啊！”龙哥用力摆动着手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抄袭，什么是抄袭？怎样界定抄袭？你肯定清楚，我国法律保护的是表达，不是点子。文章发出去前，我们自己做过调色盘，做过风险评估，结论是完全没问题。”

　　夏然来了劲，他也不吃东西，干瞪着眼反驳道：

　　“法律有法律的局限性，就是因为法律有局限性，才应该由我们这些从业者，靠着行业的道德来规范市场啊！”

　　这时，满满一盘子烤串端上来了。龙哥开了一瓶大乌苏，帮夏然满上：

　　“夏然，然哥，然爷！要不我说你木头脑袋啊！我问你，谁是市场？是你？是我？是七夏娃？还是科幻新时代？都不是！读者才是市场，才是皇上！我们呢，我们撑死了就是个抬轿子的，是伺候人家皇上的！你这左一个抄袭右一个抄袭的，皇上还没急呢，太监到是先急起来了！”

　　夏然把酒杯往木桌上用力一蹲：

　　“喂皇上吃坏了的东西，你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龙哥也不恼，应道：

　　“皇上就喜欢吃垃圾食品，你却非要给皇上配一桌营养餐，皇上他不爱吃啊！不高兴啊！是，你夏然书读的多，你做科幻，在乎文学性，在乎科学性，在乎人物，在乎情感，在乎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人家读者呢？人家在乎的是，打脸爽不爽，CP香不香，发糖甜不甜，作者帅不帅，谁稀罕你搞的那些个高大上的玩意儿啊！”

　　“你等会儿！”夏然毫不客气地指着龙哥，“我们搁这儿说抄袭呢，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又来了！”龙哥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叹气道：“刚不是说了吗？从法律上讲，人家大麦没有抄。我又从行业需求的角度给你分析了，现在读者们需要的，正是大麦这种作者，所以我们才会推他。你倒是说说，我们哪点做的不合行业规范了？”

　　“他大麦做的事有多龌龊，你李天龙最清楚！”夏然哼了一声，“什么叫行业规范？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从业者们全都认可的游戏规则，那叫做行业规范。我当然知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但借用别人的点子可以，要有自己的核心创意，这是这么多年来，原创科幻积累下来的游戏规则。他大麦没按照这个规则玩，他就是违背了行业规范！”

　　“学院派！理想主义！”

　　龙哥当即给夏然扣了两顶大帽子。

　　“我们没少读网文吧，网文里一个套路有多少作者在用，数得过来吗？既然这么写可以挣钱，我为什么不去这样写呢？话又说回来，大家都在这么玩，你又为什么非盯着大麦不放呢？”

　　夏然用食指敲着桌子：

　　“你又在偷换概念！人家网文用的是套路，他大麦用的是什么？他用的是人物关系，用的是故事情节，用的是核心情感！就这么七拼八揍一篇东西出来，还舔着脸搁那儿办签售会，我不盯他盯谁？”

　　龙哥立即反驳道：

　　“更久以前，就是借用个别人的套路，都会被圈内人所不齿。现在呢？还不成了司空见惯的东西。与时俱进啊，夏编！你怎么知道在不远的将来，大麦这种写法不会成为主流呢？”

　　夏然只觉得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蹭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一旦这种写法成为主流，作者不用再殚精竭虑去思考点子，编辑不用再绞尽脑汁去修改故事，你甚至可以写一个程序，把经典的故事都导入进去，每天只管着拼凑、输出。这样做，除了把读者当傻子耍之外，简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是我夏然有个信念，那就是宁肯自己做个傻子，也不去把我的读者、我的作者当成傻子。所以大麦这件事，我管！定！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掷地有声。

　　发出最后的通牒，夏然一口肉没吃、一口酒没喝，就气愤地扬长而去。龙哥看了看昔日小弟的背影，笑了笑，又撸了一串骨肉相连。

　　而夏然走出好远后才想起，自己今天又是结了账没吃饭，亏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