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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既见君子

推开店门,花酒一脚踢开地上的陈旧链条锁,夜里一场雨,砖红的锈在水泥地面留下了鲜秾痕迹。

  蹙了蹙英气双眉,她利落单膝着地,三两下系鞋带,指甲齐短,指腹有茧。起身时把马尾扯成八字紧了紧,随手一甩,花酒侧身单手拿起画箱,几步跃下台阶去了,朝巷外跑去。

  花子铃从店里追出来,左手是来不及放下的衣架,但仍晚了几步,只好挥着右手的牛奶对着女儿的背影嘟囔了几句,身上的紫色围裙已经洗得褪色,在初晨的日光下看来,更近于浅粉。

  这旧巷乏味了许多年,但也在许多年里挽留了些声色。

  高速发展的D市城区,像一台不断更新的电脑,而花酒所在的这条小巷,就像这台电脑里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存储着的上个世纪的软件残留。

  俯瞰下去的形状像一枚枯叶,沿着一条枯瘦茎脉向两边舒展开细碎纹路。叶面已经大片剥落腐朽,被时代轰炸成了只影残片,演变成黄昏的附庸。老旧平房狼狈地改头换面,但大部分半途而废在守候拆迁的路上。

  只有小巷的主干道还保留着最后的生机,参差不齐之处,被废弃的水泥块和大小不一的砖头圈禁成临时菜地,一圈瘦葱,两颗青菜,两三茄子……

  两家理发店分据巷头巷尾,一南一北,分别连接着另外两条截然不同的繁华街道。巷子仿佛是一根横插在里面的牙签,没眼色,一折就断。

  在时间的步步紧逼里,小巷与小巷人每天在做的似乎就是与这种苟延残喘同流或者对抗。

  南边的理发店是一个女人开的,北边的理发店是一个男人开的,店面都小,店里布置也过时得如出一辙。

  贴着“美容美发”的模糊玻璃移门后,不过两张已经翻了皮的椅子,墙上贴几幅夸张的发型海报,既褪了色又蒙了尘。贴着墙边的地面上,头发绞着灰尘一团一团拢聚在那里,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烟蒂,瓶塞烂了的水瓶,污浊遍布的模糊镜子,刺鼻的焗油气味,噪人的风扇,趿拉的拖鞋——

  还有穿厚睡衣的中年女人们,她们蓬着头站进去聊天,无话可说,又无话不说。

  南边理发店的斜对面,就是花子铃开的童装店,常来光顾的是些带孙子孙女的老人。

  童装店的对面是一家杂货铺,也就在理发店隔壁。此时杂货铺里的中年男人正在玻璃柜台上翻动今天的新报纸,看见花酒又是提早走了,对着那跳动着远去的马尾辫笑了笑,老式黑框眼镜后的目光一直追到花酒消失。

  花子铃顺手便把牛奶放在了齐民涛的玻璃柜台上,转身回店里继续忙碌了。

  一路跑到巷子北头白雾腾腾的煎饼摊,花酒拿过钟阿姨包在一边的煎饼,一边接电话,一边用口型向钟阿姨说“待会我妈来给”,钟阿姨忙着给上补习班的中学生煎火腿肠,挥手把她赶走了。

  “花酒,她跟你说话吗?”

  “师兄,这是第几次了?你俩这青梅竹马动不动就势不两立,你不总说妖妖姐她是小孩吗?那你不能让着些这小孩吗?”

  “我来找你,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花酒坐上的公交车,把画箱放到脚边,说道:“行,等我交完姜老师的画就试一下她的心情。”

  挂了电话后她看向窗外街景,这条去往A大的路线,早就烂熟于心。

  当初A大迎新,在他们艺术院的迎新大会上,一位大一新生倨傲提问:“作为绘画专业的学生,四年之后,我的专业能力究竟应该达到怎样的标准?”

  院领导不曾讲话,这学生的语气不太谦和,分明有些踩了A大响当当的门楣,对这座著名学府抛出了莽撞的质疑,院领导若真要在这儿就一板一眼说清楚,难免显得太较真,有失迎接新生的风度。

  “我。”

  原本站在院长身旁的青年已然走到了话筒前,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装衬出一派从容风姿,长身玉立,气质舒朗,他望着那学生淡淡吐出了这个字,夹了三分玩笑意味。

  “没错,希望你们都能以他为目标。”学界地位甚高的姜则怀教授昂首挺胸地走出来,拍拍那青年的肩膀,扫过台下目瞪口呆的青涩面孔,语气是沉稳而认真的,“这就是我们A大绘画专业的标准,他叫楚陶然。”

  那时的花酒坐在倒数第二排,听着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被震得只知道跟着别人一起鼓掌。

  就在半个月前,所有人都羡慕花酒写生课的指导学长是楚陶然,起初花酒也激动,但熬了这半个月,花酒觉得自己是这辈子都达不到专业标准了。

  尽管江依依总劝她想开点,人与人之间注定是有差距的,但那毕竟不一样,花酒耗费一天时间磨出来的写生楚陶然看得直皱眉头,江依依两笔画个荷包蛋楚陶然夸她线条流畅。

  到底人家是青梅竹马,江依依在楚陶然手腕上用马克笔画个了手表时,他也不过才气得把“妖妖”这个古怪的小名叫得重了一点。

  ————

  现在是夏天彻底进入A大的时候,美术教室空调温度低,花酒坐在风口上忍了一节课,手指冰凉后才盼来了课间休息。

  她出教室打热水,擦肩而过同系的学生,颜料与墨铅的混合气味始终在身边萦绕,夹缝里是路过女生的香水味,一些饰品的反光在花酒身上随意闪过。

  江依依曾倚在他们A大艺术院的走廊上饶有兴致地观望走过的男男女女,瞧了几分钟就嘻嘻一笑,撞撞身旁楚陶然的胳膊,说:“不错,我们那边是夹着书走,炫耀文才,你们这儿是流行炫耀审美,果然术业有专攻。”

  说得三人都笑起来。

  花酒拨了电话过去:“妖妖姐,忙什么呢?”

  江依依那边漫不经心,轻笑了一声,慢悠悠挑着嗓音:“他让你打的?”

  “啊?没啊?师兄那大忙人哪有时间和我……”

  “既然他忙,你帮我转告他一声,好好忙他该忙的,别再给我打电话,我也忙。”

  看来这次的更严重,江依依是真生起气来了。

  凝神想着该怎么劝和,差点迎面撞上一男同学,花酒慌忙闪身避让,那男生失措间从臂间掉出了几本书。

  堪堪稳住身形,花酒连忙向对方点头致歉,弯腰欲捡时对方却抢先蹲身都收拾了起来。

  花酒便继续往前走了,重新回到电话里说道:“管师兄干什么,我就是想你了才打给你的。”

  “想我什么了?”

  “想你什么了……”

  “你知道重复是说谎的标志吗?”手机里飘出一句极轻缓的,江依依勾着嘴角笑,“小花酒,从来都只有我骗别人,别人骗我是要点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