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渔夫

江上大雾弥漫，大雁鸣叫，朝阳撕破了宁静。

　　一艘草船驶过，在雾气氤氲中慢慢显露身形，它的速度慢到以至于很少有人发现，直到它完完全全暴露在芦苇荡中的江面上时，才察觉到一丝违和感。

　　于完薇半蹲在船头，身上披着蓑衣，从头到尾被稻草层层叠叠地覆盖。

　　她安静地就像石像，连呼吸都似乎没有。

　　船停了，空气趋于凝固，她与草船融为一体，在晨雾中与不知名的事物对峙。

　　突然，她拔出鱼叉，狠狠向水里扎去，动作之快甚至乎无法捕捉到她是怎么发起进攻。只知道几秒后她又保持回原来的姿势，而身旁的草娄多了两只鲜活蹦跳的鱼。

　　她像伦敦街头扮演铜像的行为艺术表演者，船开了，没有人在划，只听见水波。

　　-

　　梦里，陈甘聃伫立在不远处，衣物早已被风雨浸湿，他高大，健壮，怔在原地，像匹失意的孤狼吁喘。雨珠劈头盖脸落下，无情，狂暴。荒郊野岭处，周围均是针叶林，它们似城堡般高耸，庄重森严，像黑夜的骑士守卫中间这处圆形空地。雨夜下，雷鸣将林野照亮，恰如白昼。

　　大雨滂沱，寒风呼啸。

　　“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完薇打了七七四十九个腹稿，吐出来却是苍白到不能再苍白的废话。

　　陈甘聃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女孩，女孩长发黏在后背，窈窕曲线在雨中纤毫毕露，如果备上专业摄像机和打灯设备，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写真硬照。

　　一切都那么美好，像女神维纳斯降临于世。

　　她希望看到的结局是陈甘聃赶上前来与她拥抱，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的下场，是陈甘聃失望的面孔，绝望又愤怒扭曲在他眼里。于完薇的心脏紧缩到刺痛，仿佛坠入谷底，被千刀万斧宰割。

　　男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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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点咁快就返嚟了？（粤语：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掀起草帘，一声不满的嘟囔传了过来，正宗粤语三百六十度鞭打于完薇疲惫的神经。

　　于完薇昨晚没睡好，勉勉强强才能支撑起倦意。清洗鱼钩、缠绑鱼线，鱼筐砸在地板上，草鱼、鲢鱼、昂丝鱼时而蹦出。珠江三角洲鱼种繁多，大多无凶性且肉质鲜美。于完薇洗完手出来，发现爷爷在检阅鱼筐里的鱼。

　　爷爷年轻时横行广州，是一代黑道之主。

　　内行人管他叫“于叔”，六十年代要是在早茶店说我是“于叔”的friend，肠粉百分百给你打七折。

　　尽管爷爷年已七十上下，宝刀仍未老。身体是日渐消瘦了，可还是跟年轻人一样利索灵活。

　　“累了返嚟瞓觉。（累了回来睡觉）”于完薇言简意赅。

　　爷爷老了不想去市中心挑战快节奏，有时抽个烟斗在家门口坐着就是一天。他想归隐群山，梦想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生活。

　　他脊背已弯，背上却是高级刺青。

　　披着羊皮的狼。

　　“你的Snapchat，有人给你发了个信息。叫James。”爷爷耸搭着老眼，流露出的锐利丝毫挡不住，他在默默观察于完薇的反应，“是翟尧吗？”

　　于完薇不由得一顿，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搬了个竹凳子在鱼筐前准备杀鱼。

　　“回了趟市区？”她转移话题。

　　“昨天刚回。”

　　“Snapchat给你不是用来联系奶奶的吗？”奶奶在纽约，离婚多年。

　　“那个老婆子，不联系也罢。”爷爷愤愤叹道，背过手，像是在避什么讳。

　　于完薇边摔晕挑出来的鱼，边暗自看着爷爷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脑袋。

　　“翟尧说什么了？”她问。

　　“看不懂。”

　　“……是不是和英语很像，二十六个字母组成？”

　　“没错。”

　　于完薇挽起袖口，去鳞，去内脏：“是拉丁文。”

　　此话甚为装逼，爷爷这大把年纪，是经历了多少起起伏伏的过来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骂句“汝甚骚”。他表情没太多改变，从盯着鱼那一刻起爷爷的表情就是嫌弃的，里面有爷爷不爱吃的嘎牙子，俗称昂刺鱼。于完薇吊到了不少。这种鱼刺儿多，挑事。

　　“之前选修课，有拉丁语选讲，我和翟尧去听了一学期。”于完薇抬起胳膊肘擦汗，“……您什么表情？”

　　“拉丁文，洋气啊，丫头大了什么本领都会啊！”爷爷喝道，气势如虹，一听就是当年练过的嗓，“为什么不跟翟尧一起出国？我看你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些我都听你爸说了。会拉丁语怎么不去好好学习英语，整天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们……”

　　“不要找借口，现在好好杀你的鱼去。我回头再找你算账！”爷爷拉扯了把披在肩上的白色大外套，怒气冲冲地拔腿往屋内走。一老一少是在屋外杀鱼。

　　“您去哪？”阳光太刺眼，于完薇眯着把眼睛才可以勉为其难接受。

　　“解手！”

　　于完薇默了，手里在给鱼剖肚皮，眼里在追随爷爷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在屋外杀鱼是因为外面有水管和水沟，方便冲走血和鳞片。

　　爷爷的五官端正，能看得出岁月前的俊美模样，一定捕获过不少少女芳心。可惜，奶奶也是个不服输、有气概的人。那年，奶奶站在路灯下，远望爷爷发着小脾气，同样是现在这般骂骂咧咧样子转身离开时。奶奶忽然想通了。

　　她要离婚。她不想跟这个社会仔过。

　　爷爷说，自己虽然是社会仔，可是经济独立，有一份对外贸易工作，至少能养活一家三口，怎么就不行了？

　　奶奶宛如一幅油画，由各样色彩涂抹，华丽又端庄。她挺直脊背，眼神像无形的刀刃一样刺痛了爷爷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他知道，奶奶不会再回头了。

　　有些鸟是关不住，在笼里她不鸣唱，因为她渴望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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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连接过道，所以每次必须要掀开草帘才能走进厅。一是为了防蚊，二是为了避嫌。老家的过道直通门口，连拐角都没有。草帘掀开后就是宽敞的客厅，客厅朝北的窗户半开着，对流风吹得极其舒适，一整个夏天都不需要空调，屋内就可自行乘凉。

　　爷爷在厨房择菜，看起来同一时间都在为晚餐忙活。

　　真是黑道老大归隐成菜农渔夫。

　　于完薇刚走进客厅，爷爷就发话了：“于为今晚回来。”

　　于完薇给震了。

　　听到翟尧的时候只是雨霖来袭，淋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波澜。

　　于为来了，智利大海啸都涌上来了。

　　“什么？！”于完薇的袖子都没挽回去，她失魂落魄地赶到厨房门口。

　　爷爷无语地扭过头睨了眼于完薇。

　　“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今天晚上去城区找老张有点事情，很晚才回来，你们兄妹俩要给我注意安全。”爷爷埋头准备晚餐，不容许一点辩驳的余地。

　　-

　　大半夜。

　　蛾子迎灯飞舞，持久不断撞击灯胆。老家白炽灯瓦数不高，于完薇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只凭窄小一寸光来卖力吃鱼。鱼皮烤得焦脆，连刺都可以被轻松咬断。鱼身淋上蜜汁，诱人鲜美。这导致于完薇吃相极其狼狈，她迫不及待想干掉所有无腿生物。

　　黑夜下，一辆车魅影般滑过，声音静到以为只是一阵风刮来。一瞬间的功夫，车就稳当当停靠在了屋旁。

　　车窗摇下，一只修长的手随性搭在窗上。

　　于完薇快速瞟了一眼，复而低头吃鱼。

　　车里的人，食指重重叩响车门，暗示自己的出场。

　　于完薇不为所动，鱼吃得贼他妈香。

　　“于完薇。”

　　男人摘下墨镜，颜值高到起飞。

　　他是本作最帅气的男人，没有之一。

　　“天黑戴墨镜，你有病。”于完薇最后三个字用粤语吐槽的。

　　男人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愠怒。

　　“给我一条鱼。”男人嗓音磁性耐听。

　　“你冇手咩？（粤语：你没有手吗？）”

　　于为的好性子终于磨不下去了，他下车锁车，朝于完薇走去，不轻不重、示威性地弹了一下于完薇的脑门。

　　他钻出车厢的那一刻，身份就很明显了。

　　从事飞行员行业。

　　于为从烧烤架子上挑出一只鱼，在于完薇身旁坐下，用舌尖轻轻探了一下温度，确认温度适合后便张口吃了起来。

　　机长于为不食人间烟火，可现在真的饿到前胸贴后背，顾不得其他了。

　　“领带绑那么紧很舒服？”于完薇单手替于为解领带，想要避开于为吃鱼时不安分的手。无奈这个姿势实在不好大动作，于完薇索性乖乖缩回去吃鱼了。领带只松了一半，慵懒且垮垮地挂在脖颈处，竟有些性感。

　　“怎么在门外吃？”

　　“等你回家。”于完薇至今没有和于为对视一眼，“家里黑。”

　　有你就不怕了。

　　“爷爷呢？”

　　“去找张叔了。”

　　于为扳过于完薇的脸蛋，她腮帮子鼓鼓的，莫名可爱。黑夜底下于完薇有朦胧美，薄薄一层水雾团聚于眸子表层。

　　于为从小就跟老妹打架打到大，他甚至当过于完薇的小弟。小时候，于完薇扎的是丸子头，有一天，她理直气壮叉着腰命令于为“你要记得帮我打掩护说我在干家务哦。”然后偷偷跑去抓公鸡了。回头爷爷问起“你妹呢？”于为就撒谎说“可能是去休息了，刚刚还在忙活着呢。”结果于完薇回来时沾了一身鸡毛，不忘记傻呵呵地笑，毫无悬念地被爷爷臭骂了一顿。

　　他当于完薇的小弟，亦或者称之为“跟班”，不是在于他有多怕她，而是于为习惯性地宠于完薇，护着她，礼让她。于为在别人玩泥巴的年龄时就崭露头角，智商奇高，连续跳了几级，唯独对妹妹的感情就钝钝的。于为只知道，如果干一件事情能让于完薇开心，那就值得继续干下去。譬如说“帮她打掩护”之类的小忙，于为即使被骂了好几次不要做这么幼稚的事情，这样对于完薇没有好处，他还是依然这么做。

　　他很喜欢看见妹妹天真无邪、甜甜的笑颜。

　　直到大一大二那几年，于完薇不笑了。

　　她嘴角绷得直直的，没有往日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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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烤工具搬了回去，清理完残骸，于氏兄妹就宅到在客厅里双手交叠在腹前葛优瘫。

　　“于为，点蚊香。”

　　“别命令你哥。”

　　“我帮你捶背。”

　　于为立马弹了起来，轻车熟路找到了蚊香圈，麻利点上。才过了一分钟，就非常及时地坐在于完薇的前面，背朝于完薇，乖乖等待伺候。

　　“还挺积极的啊。”于完薇冲他嚷。

　　“嗯哼。”于为轻哼一声。

　　于完薇内心翻了个大白眼，痛苦挣扎起身，不情不愿手捏成拳状捶背。

　　于为的脊背日常挺得笔直，不知是工作需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长期保持硬钢板的状态，这种仪态只有专门上过形体课或者早年使用过背背佳的人才能坚持得住。

　　捶背的力度偏大，不疼，反而酸爽，锤的位置正当，直击穴位，锤完后会有阵酸麻感。于为舒适地阖上双眼，身体偶尔随力度轻重晃动。

　　“怎么会回来？”于完薇耐力不错，锤了很久没有累的感觉。

　　“接你回广州，然后我顺便去一次北京，要出差半个月。”

　　于为：“顺便看看你的新男友。”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捶打声。

　　……

　　于完薇的手逐渐软了下来。

　　无力感油然而生。

　　梦境里，陈甘聃眼神孤独、悲怆，一次又一次想起，都会刺痛了于完薇的心。

　　是贝多芬在演奏那首曲子吧。

　　不然怎样才能更好地形容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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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为是怎么知道陈甘聃的，于完薇没有问。她只知道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不是父母，是于为。

　　于为比于完薇大了整整十岁，大学去了香港以后就很少联系了。于完薇经常潜意识告诉自己原来没有一个哥哥，这样就不会凭空无故地总是失落。

　　他是学霸，她也是学霸。

　　于完薇高考的前半个月，剩下三十天，于为就横空出现。他陪伴于完薇度过一个个紧张艰难的日夜，在于完薇失眠的时候帮她舒缓情绪，教于完薇解题……

　　这个她以为形如虚设的哥哥，突然间活了过来。

　　真真正正地陪伴着她走过高考冲刺岁月——并以哥哥的名义。

　　于为英俊高挑，是出了名的帅气。高考第二天，英语考试考完，校门口外人满为患，张袂成阴。于为换上机长制服，那时候已经是副机长了，进阶速度之快，可谓年少有为。他比别的家长高出了好大一截，十分引人瞩目。

　　在制服领带的陪衬下，于为闪耀得不可思议。

　　高考那几天，于为准时在校门口接送于完薇，次次会遇到身穿红旗袍的班主任，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一科顺利考完，班主任终于憋不住赞叹于为道：“您真是最年轻帅气的‘家长’”。

　　这位“家长”风度翩翩、仪表不凡，伫立在人群里，脊背笔挺，目光在接踵而至的高中生中搜寻于完薇的身影。几乎是一刹那，默契使二人目光相遇。于完薇怔住，显然被于为忽然换上制服给搞懵了。好久不见的帅气，一瞬间帅瞎了眼睛。

　　“考得怎么样？背的模板都用到了吗？”于为替于完薇拿包，温柔地问。

　　“嗯。”十二年寒窗苦读的重担在这一刻放下，于完薇有点缓不过来。她有好多好多压力想要发泄，好多好多眼泪想要涌出。

　　她打心底地依赖于为，依赖这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哥哥。

　　于为似乎欲言又止，当他看见于完薇说着说着哭出来的时候，就彻底打消了念头，一心陪在于完薇身边，递纸，安慰。

　　高考完后的天，很蓝很蓝。征兆预示高考会是个好结局。

　　于完薇想抱头痛哭。十二年，自己奋战——含辛茹苦地奋战了整整十二年！日日夜夜，在公交车上背公式，回家的速度那可叫一个健步如飞，每天中午只睡十分钟，剩下时间都在写作业……

　　高考太难了。

　　于为当晚就趁夜色坐飞机回香港了，那天其实他是有任务的。他等到于完薇睡着才匆忙离开，简单留了张便条。

　　上面写道：「薇，哥哥再也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