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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日月几升几降,季予的新婚过了没几日,斥候撤回了宝源山,带回的全是不好的消息。

  巫咸的形势像是煮沸前的滚油,看似平静却不可触碰。

  季予将自己成婚的消息送去纶邑,他本已做好准备来迎接父亲的雷霆怒火,罕见的竟未收到任何回复。

  此时的纶邑,同样绷着一根弦。

  姒少康将季予的竹书拿在手中,重重的叹了口气。

  季予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儿子,他对想做的事情从不妥协,少康对他的自作主张并不意外,可是仲余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了。

  仲余的母亲去世早,他很小便被妇姚养在身边,和孟衡作伴。仲余因幼年丧母,拘谨胆小,只喜欢跟着孟衡,孟衡懂事克己的性子,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再后来有了季予,换做仲余这个哥哥陪季予玩耍。季予跳脱顽劣,仲余陪他长大,倒是跟着开朗了许多。

  这些年来,仲余是中间那个儿子,虽不如孟衡稳重,却也比季予省心,一直安安稳稳,早早成亲去了封地,从未让自己操心。

  如此仔细想来,一丝愧疚在姒少康心中生出,若论心力,他这些年都花在了政事上,对于仲余的关心,确实是太少了。其实,何止是仲余,对孟衡和季予,他所倾注的关心也是少之又少。

  姒少康一生动荡。

  尚未出生时夏王室便几乎被寒氏屠杀殆尽,作为夏后相的遗腹子,姒少康侥幸由母亲带到有仍国偷偷生存下来。少康幼年时东躲西藏,青年时戎马沙场,终于平定了寒乱后,人生一晃到了中年,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朝政和虎视眈眈的各方宗室。

  那些年的腥风血雨,过去了之后再看,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凶险。

  少康一步步走来,小心平衡着方国力量,努力维系着人心,连儿子们的亲事都是他手中的筹码。

  孟衡与雍氏联姻,仲余娶了姬氏的女儿,只要季予再随了自己的愿,笼络了虞氏或仍氏,那么夏后氏便完美的均分了宗室的势力,夏国的政权也将更加稳固。

  然而这世上,真的存在完美么?姒少康深思。姬显去年因征税的事得了申饬,自此称病不肯来朝。因着此事,仲余和姬芸之间也起了矛盾。这些他是知晓的,原本以为只是小儿女的家事,不想却闹到了姬氏联名弹劾仲余的地步。

  姒少康想,他的隐忧甚至不止这两件。自雍伯靡从登葆山回来,对自己的态度不似以前恭敬。

  少康知道伯靡不喜濮人,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支持夏后氏对抗寒氏。他如今这作态,是不满自己对濮人的宽容么?他想干什么?他和姬氏关系紧密,这是危险的信号么?

  姒少康又看了看季予的竹书。巫咸的异动绝非偶然,可是他还有心力去管么?毕竟说到底,巫咸只是一个交情尚可的边陲小国罢了。

  “越伯姒无余,苛待小君妇安,窝藏寒氏罪妇,知法犯法,家不齐身不修,德行有亏不可供奉先祖大禹之墓冢。”

  仲余当着姒少康的面将姬氏的弹劾读了一遍,这指控不可谓不重,仲余的冷汗流到了额角,眼神却是坚定的。

  仲余道:“父亲,姬显,姬轲和姬辛三位姬氏族长都签上了名字,姬氏向来唯唯诺诺,对雍氏马首是瞻,怎么这次却铁了心要撕破脸了?”

  姒少康在桐宫来回踱着步,神情严厉道:“你也知道他们联合起来了?他们冤枉你了么?妇安是姬轲的女儿,你这样对她,又如何怪他们来闹?姬辛就在京畿,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此事!必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父亲,姬芸狠毒又居心叵测,儿子实在不想和她共处一室,才将她送到越邑外的宅邸。本就是她有错在先,随意杀害儿子的亲信寺人,儿子身为越伯,为何不能惩罚她?”

  “仲余,妇安不是普通女子,理应考虑大局。”

  仲余静默了片刻,方才坚定的心情渐渐委屈。

  和从前一样,父亲只在意他的大局,是非对错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越邑府中寺人几乎全是姬芸的心腹,若不是去年濮姜来纶邑遇险,自己都未曾发觉。

  仲余想,姬芸本应该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妇人,却暗自经营姬氏的力量,她一声令下,便有死士替她卖命,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堤防?难道放任她在越邑只手遮天直到完全控制自己么?

  最悲哀的是,父亲是知道这其中的内情的。仲余轻声说:“父亲,儿子已经为大局考虑过一回,才娶了姬芸。如今看来,我与她相处极不融洽,早日和离了彼此才能解脱。”

  “和离?想都不要想。仲余,你做这些,不就是为了那个寒氏的罪妇么?你以为无人知晓,如今却被姬氏捅了出来,我夏后氏恐怕要沦为宗室的笑柄。为今之计,只有处置了那女子,此事才会平息。”

  仲余想,他是一个好国君,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脸色白了几分。

  孟衡,仲余和季予三兄弟中,仲余长得最肖似姒少康,孟衡和季予则更像他们的母亲妇姚一些。仲余脸型瘦长,眼窝颇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愁苦。他和季予一样有着高挺的鼻梁,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是英俊耐看的。

  仲余忍耐着失望,向姒少康恳求道:“父亲,姜缗不是什么罪妇,她是我的妇人。请父亲开恩,放她一条生路。”

  姒少康怒气渐渐浮到脸上,“如今你和予都大了,一个两个都如此胆大妄为,擅作主张!寒戏死了,按宗法那罪妇应为她夫君陪葬的,你瞒着所有人,不明不白把她带回越邑,还为了她冷落妇安,这濮人的女子到底会什么妖法,让你和予都着了魔一般!”

  “予?”

  姒少康将竹书递给仲余,其上内容复杂而突然,仲余仔细看着,消化着季予传来的信息。

  纶邑别后,予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姜缱,他们竟又在巫咸相遇。想来予一定爱极了她,才会不顾王子的身份,擅自和她成亲。

  难怪父亲这样生气,替予安排好的联姻就这样被他抛诸脑后,不知为何,仲余有种痛快的感觉。此外,予提到了巫咸的变故,字里行间都是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仲余想起和姜缱短暂接触的几天,她确实有种与旁人不同的气质。她和姜缗姐妹二人,一个清冷秀丽,一个温婉雅致,虽有着相似的美貌,性格却相差很远。

  姜缱和季予,都是果敢坚定的人,或许相似的人会相互吸引,因此予会喜欢她。相比起来,他都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喜欢姜缗。或许,她是一弯弦月,带着哀愁和干净的光辉,将她悬在心间,可以照亮自己暗淡而乏味的人生。

  仲余在心中过了一遍,道:“父亲,巫咸若内乱,于大夏绝非益事……”

  姒少康摆摆手,“那巫婵二十多年前余便识得,她性格软弱,对巫咸宗族一味怀柔全无弹压,前些年圣巫在灵山,巫咸尚算安稳;如今圣巫登仙了,圣童又遍寻不着,她便约束不了那些人了,合该有此一乱。救得了她这一次却也救不了下一次,既然她未向大夏称臣,余为何要帮她?”

  冷酷,仲余想,倒是符合父亲的性格。他补充道:“可是予在巫咸,恐怕不安全。”

  “这个不用你担心。”

  仲余皱起眉。

  少康又说:“为今之计,先要处理好姬氏的事情。若是姬氏乱起来,我大夏与巫咸就成难兄难弟了。”他盯着仲余,施压道:“这个局面是你造成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姬氏必须安抚,那罪妇也必须处置了。”

  “处置了。”仲余咀嚼着这句话,身上发冷,“父亲想如何处置?”

  少康道:“送去寒氏墓冢,与她夫君合葬,以免得天下人非议我夏后氏霸占寒氏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