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千里长安
垂拱元年。
若要说起扬州城的商贾大户，首屈一指的便是薛记薛家，不过短短十数年，它已跃升为扬州首富。
说起薛记之盛，不得不提薛记那位奇女子：沈季琮。她在碧玉年华，便已开始主持薛记事务，薛记之盛，有一半之功归于她。
沈季琮虽然姓沈，却喜以薛家名义行善举。建桥修路、荒年赈灾、丰年恤困，资助贫困学子，又设儒孤书院，专门收容孤儿，教导技艺助其自立。因其善举，就连扬州刺史都对她赞赏有加。
别人只见她的光鲜，唯有公叔虞怜惜她这两年的辛苦，便借机与她说道：“今年是我祖母的耳顺之年，家人要为她庆寿，月底我会随着叔父叔母去长安，你可要一同前往？今年长安与往年不同，太后称制，百年难遇，现在长安人家皆言生儿不如生女好，我带你去见识一番。”
沈令玥早有在长安置办产业的念头，奈何父亲管的太严，但凡需要走的稍微远些，他都会亲自去，并不让她远行。依着现在父亲对公叔虞的信任，若知道是与公叔虞同去，他多半会同意。
沈令玥这样想着，便拉着公叔虞一同去说，沈溪果然欣然应允。
沈令玥将收拾行李的事交待给白芷后，便两手一摊，忙着拜会此时正在扬州的长安商贾。
等收拾好行李，白芷又来问她：“可要去学馆给二郎君送个口信？”
沈令玥想了想，回了句：“不用了。”
等白芷退下，她提笔欲要留书，终未写成。
月底，三架马车浩浩荡荡的从沈家出发，单枞这时才得到消息，他连忙去学馆向薛宗平报信，薛宗平骑马在通往长安的路上追了半日也未见踪影，他掉头转向京杭运河，河上各色船只如梭，又如何能寻到？
就在薛宗平沿着京杭运河徘徊时，沈令玥在船上被公叔虞勒索了一笔。
他笑着递给沈令玥两张契书：“因为你不住我家，一个女郎独住邸店我又不放心，便为你买了一处宅院，莫要谢我，将钱付了就好。”
沈令玥看着手上的地契和买卖契约，契约上的金额让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的问道：“怎么那么贵，上千贯？”
公叔虞笑道：“我给你挑了个好地界，宣阳坊与皇城仅一坊之隔，紧临东市，靠近国子监，这可是我四处举债才买下的，你看还是我对你好吧？”
沈令玥眨着眼睛很是无辜的拒绝道：“可是我为什么要买宅子？这次我只是去长安看看。”
公叔虞笑着给她算账：“你想想，薛大不是两年后下场吗？到时候他来长安，不得有个住处？等他进士及第做了官，你再嫁给他，不得搬来同住？现在买下，说不得比你们入住时便宜不少呢。”
沈令玥口中嘟囔着：“可也不用那么大的宅院吧，比扬州两家的院子还大？这得卖多少盏茶才能赚回来？万一到时阿瞒被外派，岂不浪费？”她说着让白芷备上纸墨笔砚，又取出特制的宣纸，写就契书并盖上私印，用剪刀裁为两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公叔虞却又不松手，只问：“你从中赚了多少？”
公叔虞笑道：“不过是些茶水钱，小钱，只够我这趟长安之行的。”
沈令玥这才松手，又道：“你何苦要挣这个辛苦钱？之前给你薛记的红利都不要。此次我去长安，要在那里开家质库，去扬州进货的长安商贾可先将钱存入长安薛记质库，质库给他们开具印信，等他们到扬州后凭印信去薛记取钱，这样可免去他们路上携带大量银钱的不便。只是此事过大，需要你在长安的人脉，不若给你些红利吧？”
公叔虞连忙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宣纸，上面果然写着薛记质库，他双眼一黑问道：“所以这笔钱须得等你的质库开起来后，我才能取？”
沈令玥点头，又解释道：“你也知铜钱笨重，此次我只带了开质库的钱。”
公叔虞颇为懊恼：“果然不能待你太好，等你的质库开起来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我回长安后第一件事就要挨家挨户去赔罪。”
沈令玥笑道：“等质库开起来，你有了红利，给他们些利息就是了。”
公叔虞连忙摆手，颇为傲娇的言道：“我以后是要如房公一般的治世能臣的，怎可与民夺利？你莫要害我。”
沈令玥扶额：“所以你帮还是不帮？”
“我听着你这个质库有利于我朝商业繁盛，我自会殚精竭虑。”说完公叔虞又指责道：“我本想带着你去长安游玩，你倒好，时时惦记着薛大的薛记。”
他们沿着京杭运河慢悠悠的走了月余才到长安。沈令玥与薛家在宣阳坊外分开，公叔虞则陪着她前往新购的沈家宅院。
宅院原是一位节度使的府邸，倒是建的雅致。主院是三进与薛家相似的合院，只是后院不是薛家那样的花园阁楼，主院东侧的附院有亭台水榭及两排二层阁楼，附院前又有一个独院，主院西侧还有个马厩。
公叔虞陪着沈令玥逛了逛院落，便留下了一句“明日我来接你去拜见我母亲”走了。
等沈令玥拜访过公叔家长辈，便带着管事忙质库的事情。等质库装修好，沈令玥又受邀参加了公叔虞祖母谯国公夫人李氏的寿宴，回来后又忙了半月质库才开业，这时她才有了闲情雅致四处游玩。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这日，公叔虞乘车来到沈家，因昨日二人已约好，沈令玥得了消息穿着一身胡服出来，绿袍衫、折上巾、九环带、六合靴。
公叔虞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着装，很是新奇的来回看了几遍，又点评道：“倒有些男子的自在风流。可惜今日我们不骑马，你与我一起坐马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近来，沈令玥见多了长安的繁花似锦、人物的风流倜傥，这才买了几身胡服，准备骑马过街，此时听他说要坐马车，难免奇怪：“为何不骑马？我瞧着你在扬州城挺喜欢骑马的。”
公叔虞扶着她上马车：“莫要招摇，否则我怕我们还未出宣阳坊，便被妇人连手萦绕，投喂瓜果，如此岂不平添烦恼？”
沈令玥捂嘴直笑：“未看出来，公叔郎君在别人眼中也能貌比潘岳。”
公叔虞被她揶揄，玩心大起：“怕你还未见过那种场面，今日便让你见识一番。”
等马车出了巷子来到街上，公叔虞打开车帘，果然街上女郎见他俊美姿仪，马上两眼泛桃花，口中唤道“郎君好可爱”、“妾家在东巷，君家在何处？”、“郎君去何处？妾愿与君同往”，说着还将手中之物投掷车上，路上其他女郎、妇人见状，也争相追随，更有大胆的女郎见马车不停，急急唤道“后日龙渠桥柳树下，但求一日之欢。”
公叔虞听了吓的一哆嗦，连忙放下车帘又捂着车帘，嘱咐车夫快些离开，车夫被砸的颇惨，得到郎君命令扬鞭催马，恨不得自己也下去替马儿拉车，等他们跑了两条街才甩开后面紧追的女郎。
公叔虞见沈令玥拿着一块中间穿有丝帕的金镯子直对他笑，他夺过金镯子扔到车外：“有何可笑的？莫忘了你那两个佩剑侍从是怎么来的。”
往事不堪回首，两年前她被别家郎君追至家门口，被薛宗平撞见，好生尴尬，因怕爷娘知道，只能跟他妥协，收下他给的两个侍从并让他们时时跟着。
沈令玥立马收了笑，端正身体，又转移话题：“听夫人说时我还不信，寿宴上见到你十一姨母了，瞧着我与她还真有些相像。”
公叔虞颇为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
沈令玥觉得他笑的诡异，忙问：“莫非你一直视我为姨母？”
公叔虞无言以对，见她眼中又带有戏谑，便佯怒道：“怎么？还等着我唤你姨母不成？”
沈令玥连忙摆手：“岂敢岂敢，莫要将我唤老了。”
等到了地方，公叔虞掀开车帘却又放下，回头问道：“季琮，你九岁时是什么模样？”
沈令玥想了想，回道：“和其他女郎应是没有区别，每日只知和阿瞒一起读书识字。”
公叔虞听了又喃喃自语：“她出身商贾，会认真读书吗？万一是个不识字画的怎么办？”
沈令玥皱眉看着他，突然想起他那个树下姻缘的故事，难以置信的问道：“莫非你今日是来见贾氏小女郎的？”见他果然点头，她努力消化了一番，又安慰道：“今日你好好相看一番，若真不识字，现在延请西席也不晚。我阿娘初时也未怎么读过书，都是我阿耶教的。”
公叔虞这才眉眼舒展：“那倒是另有一番情趣，若是她学问不精，我倒也有耐心教她，只是万一她貌丑怎么办？”
沈令玥扶额：“这个却是爷娘给的，没有法子。只是，百行德为首，你只观其貌，不察其德行，岂不有失君子之道？”
公叔虞觉得有理，便将担忧放置一边起身下车，又将沈令玥扶下车，他站在车旁拂衣整冠，还瞧了瞧身旁沈令玥的衣冠，这才往前走去。
果然是迷迭巷，满街皆是香料铺子，只是第一家却非贾记而是王记，公叔虞面色稍变，领着沈令玥在街上走了一圈，确实没有贾记，便有些疑心是不是当年太过匆忙记错了地方。
沈令玥见状便带着他进入王记问询：“店家，这附近可有户贾姓人家？”
王记店家笑着回道：“你找贾家何事？他家现在已经没人了。”
二人听了脸色惧变，沈令玥又问：“原是有些故交，今日是来寻亲的，他家出了何事？”
王记店家摇头：“五年前贾大病死了，因他家无其他亲族，贾氏又不擅经营，便将这个铺子卖给我，自己带着女儿搬走了。”
沈令玥容色稍缓：“可知贾氏带着女儿搬去了哪里？”
王记店家摇头：“贾氏是外地远嫁来的，具体搬去了哪里，并无人知道。”
沈令玥又问来贾家原先住处，带着公叔虞前去打听，公叔虞一路皆沉默不言。待访遍同巷四邻，沈令玥欲往旁边的巷中走，却被他拦住：“莫要问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他便转身往回走，沈令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落，疾步跑到他身边安慰道：“阿兄，既然树下老人说了，她是你未来的妻子，等她十七岁时必然会再出现，若是没有出现，便是树下老人在骗你，也就无需在意，各自嫁娶便是。”
公叔虞却不回她，走到马车前也不上车，夺过侍从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沈令玥见状也骑马去追。
等回到沈家，公叔虞见沈令玥下马后颇不放心的看着他，突然笑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季琮，此时我倒有些羡慕你与薛大的情义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朝坊门而去，沈令玥看着紧追其后的马车，有些惆怅又有些想念阿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