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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国丧

虽然被困在地宫,却不敢太过逗留,嚼着牛肉寻找出口,地宫占地算不上宏伟,却胜在稳固,只是一口远超寻常规格的棺椁,显得无比突兀?

  我知道现在开放的陵寝,大多由于盗墓贼的光顾,而后抢救性发掘,其中剩下的仍有无数珍宝,只是在这里却完全相反了,我正为这个发现感到遗憾,突然嗅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腐臭气味。

  我原地愣了一下,拗着胆小怕事的性子,凑近古尸身边煽了煽空气,仔细一闻又不对,这气味儿分明和古尸没有关系,我踩着习武之人常用的“撤步”,循着臭味浓重的方向靠去,竟然发现味道来自墙体!①

  我抬头一看,顿时吓得后退了几步,只看墙体上缓缓显露出一张张大大小小人脸,一个个轮廓依稀可辨,只是无论何种神情,都呈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恍惚一看就已经头皮发麻,肠胃也跟着痉挛翻腾,就是刚咽下的牛肉也险些吐了出来。

  只觉得被那一双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一时之间如芒在背,不敢妄动丝毫。

  我偏头去看,只觉得脑袋重若千斤,僵硬的转动,四周墓墙,挂满了七窍流血的脸,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怨恨,在光线交错下,好似千百只镶嵌进墙体的小鬼,要挣扎着要爬出来!

  我心头一凉,心想这回要歇菜了,这是闯进了古时盛行的活人殉葬坑,被亡灵包了饺子。

  我害怕极了,心想眼不见为净,低着头去找退路,只是转念一想,好像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将活人填进墓墙的怪异殉葬方式,别说陶云官职不小,就是他陶云功盖三皇五帝,也不能将人处以这惨无人道的酷刑,我想到这里,大觉占了天理,又生出几分胆气。

  我大着胆子,到了墓墙跟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些七窍流血的人脸,并非是活人的脸,而是一种用特殊手法留存至今的壁画,画的名字在古时被称作图透。

  相传图透画保存时间极长,如今的水转印、水拓,就是参照图透创立,利用水的流动性进行绘画,这样会大大节省创作时间,成品的视觉效果也会更加自然。

  反观图透亦是同理,只是工序要复杂很多,完工后表面会涂上一层无色无味的树脂,等到用水淋湿或者画布受潮的一天,图绘则又将重新在树脂上呈现,等到风干又再次隐匿于无形,我想我能看见古代匠人的智慧,都要归功于昨天一夜的滂沱大雨,让深埋地下的墓墙也跟着受潮了。

  我看树脂后的墙体,没有砖石质感,伸手一摸,传出阵阵暖意,只是这一碰就掉落一大块蜡黄树腊,树脂之下却并非是墓砖,而是一块块厚重木枋,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木墙。

  我看着这些深埋地下的木头,有些难以置信,这不是秦汉时期独有的特级下葬礼制黄肠题凑么。

  我看着地上古尸,又否认了这个推测,黄肠题凑素来只有帝王才能享受,小小三品陶云能躺进去?而更怪之处在于陶云手捧笏板上,又偏偏刻着唐宋文字,这分明就是典型的牛头不对马嘴。

  要知道“入土为安”的习俗,起于原始社会初期,到春秋晚期,中原地区已经出现了坟丘式的墓葬。到了战国时“不封不树”的传统被打破,普遍流行“世之为垄丘,其高大若山,其树之若林”的葬制,此后随着时间推演,逐渐演变成彰显墓主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志,例如周礼·冢人上记载的“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为数”。

  到了汉代,则是直接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了坟丘的高低大小,汉律规定,列侯封高四丈,关内侯以下至庶人各有差,通俗的讲关内候三丈五,以下官吏分别是三丈、二丈五,二丈、庶人一丈五,以五尺为一个级别,诸侯王坟丘在五到八丈之间。若是僭越了法定的冢制,必定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汉代,天子用梓木棺,上绘日月龙龟虎,外加黄肠题凑,诸侯王,公主、贵人用樟木棺,涂朱漆,上绘云气。

  到了唐代,规定“诸葬不得以石为棺椁及石室,其棺椁皆不雕镂彩画,施牖栏槛”。②

  由此可见躺在这里的陶云既不是秦汉诸侯大夫,也不像是魏晋南北朝的正二品官员,更不像是唐代以后,手握重权的得志大员。

  整个陵墓处处透着古怪与荒唐,只与同样不伦不类的陶云显得相得益彰。

  至于画上人人脸上所挂血痕,尽是杨木受潮后分泌出的一种血红色树汁,所以才会呈现出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

  我想到这里,已经放下了大多戒备,秉承着在画上寻找种种答案的念头,仔细去揣摩画上内容。怎知这画和那陶云八竿子打不着一起,隔了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黄肠题凑上刻着的是一副叙事画,图明意简,有着十二分的传神。

  只看,群山裹挟的平阳沃土里,有着一片宫殿群,一座恢弘殿内缟衣綦巾、百花凋敝,一位模样好似天上仙人的女子躺在一口棺材里,旁边站着一个男人面带悲怆,拉着那女子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这女子如何好似天上仙人?只因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青山,朱唇缀有一枚樱花,皓齿齐排两行碎玉。

  男人身后则躬身匐着数万计军士,虽是图画,却见那男子生得眉案高阔、气宇非凡,身披紫衣,腰挂玉带,脚踏玉屐,头顶金冠,远望其气,不是君王便是称霸一方之诸侯。

  我看到第一幅画就明白了,这画中记载实为举国之殇,紧接着就是一位方士献计的图画,方士不知自何处搞得一口古怪棺材抬上殿前,与男子说着些什么,只是不知方士是得罪了画匠,还是本就生得如此,只远远一看,那方士竟是额头圆、下巴尖,贼眉鼠相。

  那口棺材散发着一种幽光,如同有某种神奇魔力,镌刻着天地混沌、日月星辰、山湖江海,更有鬼怪异兽,因此只看过一眼,就让我浑身不舒坦。

  可接下来画风,突然转而诡异起来,只见那女子被放入那口诡异棺材,棺材随之散发出朦胧诡异的青绿光彩,已经死去的女人竟然又活了过来!

  那女人重新自棺材中爬出,同那男子攀谈,二人言语嬉笑,画面又转而和谐。

  只是眼下的空档,却半分替他二人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画里的女子处处透着妖邪,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世之常情。

  只看日新月移,几日倏忽而过,那女子又一次躺进了棺材里,不过却没能立即死去。

  男人拉着女子的手,那女子睁着眼挂着泪,二人眉目含情又在做生离死别的最后呓语,随后女子闭上双眼,万民跪服,几名随自两侧上前合上棺材,透过没有完全合拢的棺材板,可以看见棺材内散发着灰蒙雾气,唯独不见那女人的尸首。

  那女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此时方士又给男子献上一画,画中是用水晶建造的宫殿群,绵延不下数十里,就连地砖也是用白玉制造,奢侈之风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画中人物身穿奇装异服不似中原传统,只是面目和东方人几无出入,图上描绘着一幅男女各司其职、行贾商贩自由买卖、农人耕田种地、稚子嬉戏的场景,全图上下一派国泰民安、万民称心的天上人间之象。

  只是眼下看着这幅政通人和、繁荣昌盛的物华天宝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整个画面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越往后看越是心惊,他娘的,原来症结在于全图上下竟没有一个老人,入眼全是眉清目秀、花样年华的貌女俊才,虽说在古时人的寿命极短,可一座城竟然连一位稍微年长的老人都没有,又叫人如何不惊?

  看到此处,我想起一则野史传闻,讲的正是昙花一现的不死之国,后人称之为不死之旧乡,传说整个国家的人不会老也不会死,与此图倒是应景,我想到这里,再回过头看画中画上的人,更是毫毛倒竖,只看图中主位上是一家五口同游,男子面目几乎一致。

  一男一女信步在前,颔首回顾含笑看着后面的三人,后三人一男一女牵着个小孩,五人的额头上打着同一个印记,而其他人的标记又各自不同。

  五人正向着一口房屋般大小的棺材里,而那棺材的模样,让我感到不安有些不安,因为棺材的竟是与陈着那女子的棺材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方士所献棺材,和这里有关联,甚至来自这里。

  可仔细一想,又自相矛盾,既然这个国家的人不会死也不会老,为什么还要准备棺材?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而那画中画的棺材门户里,朦胧雾气下隐约可见一位神情慌张,迎面朝着门口奋力奔跑的女子,看服饰穿着与轮廓,不就是刚刚躺进棺材的已死之人?

  怀着疑惑继续往下看,可画到关键处却不知什么某种原因,并没能显示出来,见状不由心里发痒直接跳过,可这不跳不要紧,一跳自己都懵了。

  只见图中为首的是一口六十四人坐抬的不祥之棺,在它后面还跟着六具造型不一的棺材,有的棺材上还裹挟着泥土,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一样。

  七口棺材一路向着障气横生的莽荒之地进发,只还觉得疑惑“明明只死了一个人,为何要用上七口棺材”?

  虽然在古时有为了防止盗墓贼多棺出门,多设疑冢的反盗墓手段,可是多棺出门为了麻痹世人必定方向不同,这一同上山的倒像是陪葬。

  我想到这里,猛然清醒几分,连忙将画里的棺材与墓室中的棺材对照起来一看,果然发现第三具棺材同身旁的棺椁有些相似,只是图透在历经多年后,已经分辨不清,只能模糊看个大概。

  这浩大的出丧队伍太过扎眼,通常来说,凡夫俗子出殡通常四人足矣,寻常人家棺木稍厚八人,家底殷的实富商巨贾十六人,三十二人便是权倾一方的藩王也得掂量一二,至于六十四人乃帝王之局。

  一是因为皇家礼仪规定,二是因为皇帝的棺材是多棺多椁,贴身陪葬品多、重量也大。

  但这个棺材却远远没有那般沉重,竟也用了六十四人。

  别的感想倒是没有,只是觉得那男子好生痴情,这男人要是身为天子也就罢了,可若是以诸侯身份行天子葬礼,必定被怀疑有谋反之心。

  怎知一语中的,下一幅图上男子于战火之中傲然而立,胯下宝驹亦是仰蹄嘶鸣,手中宝剑直指万千大军,一人之气魄压倒三军,何等英雄气魄?

  看到这里前后已然连贯通透起来,棺材上的天地、日月、星辰、山海,象征着永恒或者说是永生。

  而那诡异之棺似有一定作用,男子听信方士之言将女子装了进去,必定希望女子有朝一日能够复活与自己再续尘缘。

  痴情却也可笑,可笑之处在于象征永生的东西竟是用棺材装着,说明世上根本就没有永生,死亡就是另一种长生不老。

  我虽这样想,却也心怀希冀,看那男人最后结局,怎料这画没头没尾,到这里已经生生结束。

  我看着留白的墙体,一阵出神,心想可能是画中男人征战的同时也在建造陵墓,因为某种原因图透并没能彻底画完,继而整个地宫便匆匆尘封。

  望着墙体上的大片空白,不由自行脑补了一场欢喜结局,我走到墙角处,忍不住惊叫一声。

  只看琉璃砖彻筑的的照壁,中央镶嵌着一幅釉陶浮雕,二龙戏珠模样,上面有许多透气的孔,照壁后有一点空间,我透过缝隙看过去,竟然看见里面站着身形高大的人!

  我见那人没有动静,心想坏了,莫不是每个画像后都藏着一具干尸。

  我大着胆子靠上去,细一看,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尊高大的石像,再一看忍不住害怕起来,啊!神像下真站着一个“人”。

  我被吓得接连后退,余光又瞥见墙壁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我细一看,黄肠题凑上那副棺材前的五人,不知何时竟已齐齐回头,连同那不知何时冲出棺材口的女子在内,六双毫无生气的眸子直直望来……

  注明①:内家练步之法。

  注②:《通典·礼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