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家断袖足风流

　　我心下很是满意，觉得自个儿方才道歉时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丝毫没有话本里最忌讳的“见到美男子就眼泛桃花”的模样。

　　不过，其实对于自个儿的定力，我自己都深感佩服。

　　因为眼前这人身上那雍容傲然的气质，实在与我一直惦念着的那个话本男主形象太相似了。至于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厉，早已看惯天君帝灏的我，亦是能够对其见怪不怪、毫无畏惧。

　　只是——

　　“这位姑娘，你是来我这戏院闹事儿的罢！看戏的时候不得大声喧哗影响其他看官你不懂吗？”那长得高高瘦瘦的戏院老板飞快走到我身前，语气狠恶地对着我喷洒唾沫星子。

　　——只是，我的定力仅限于不花痴也不惧怕那个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对于这个被我扰了客、一脸怒容的戏院老板，我还是有些歉疚和惧怕的。

　　戏院老板瞪我一眼，又连忙转脸对着一派卓雅不凡的月白袍男子一叠声地道歉：“这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都是咱的跑堂做事太毛躁！公子可有被烫伤？我已派了人，大夫和伤药马上就能到……”

　　瞅着老板一脸谄媚，我不由怀疑这老板约莫是见我一身粗衣、普普通通好欺负的样子才对我那般凶恶，瞧这男子一派雍容、不可轻易得罪方才这么点头哈腰、还忙着帮他找大夫罢？

　　“不必，没什么大碍，我回去换一身衣裳便好。不过……”月白袍男子浅淡一笑，转而凝眸定定看着我，忽又道，“到底有些人，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放进这戏院的。扰了别的客人，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我：……？？！

　　“是是，公子说的是。”戏院老板连连点头，往后头一招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个女的给我扔出去！”

　　扔出去？这戏院老板也忒不厚道，想讨好人家也不能这般粗鲁对待一小女子罢？想我堂堂后神离朱，何曾有人敢对我用“扔”这一字？这回即便是我的确闯了祸，也不能这般没尊严的被扔出去。

　　“我可也是付了钱进来的，你凭何将我扔出去？”

　　“就凭你打扰了其他客人！”戏院老板睨着我冷哼，手一挥，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慢慢欺近……

　　我一梗，恨恨斜了眼暗示老板赶我出去的罪魁祸首，然后一直腰板，对着正在欺近的那伙人喝道：“站住！”

　　那些人见我突然一喝，愣了一下，不知道我又想如何。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磨了磨牙，趁他们这一愣——

　　“我自己走！”

　　然后……迅速跑出了戏院。

　　*

　　往日景焱成天笑话我，说我再怎么废柴也好歹是个神，可每次不论发生什么事儿，第一反应却永远都是逃。

　　我还记得每次他说这话，我总会十分得瑟地瞄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战夜：“这不是有咱们的战神在么，我自然就负责逃了。”

　　对于我和景焱的拌嘴，战夜自然是从来只微笑不参与，偶尔实在觉得好笑便会对我轻轻摇头：“我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帮你的，若你得罪了老一辈的上神，我也护不得你。你往后还是太平些为好。”

　　景焱这时候便会牵着嘴角对着我冷哼，脸上明摆着一副嘲讽之意。

　　我也跟着景焱哼哼两声，拍拍手闲散道：“没事儿，实在不行我便躲去这天族位分最高的天君身后去，有事儿他扛着，我么，大不了就是被帝灏他骂一顿。”

　　不过其实我也知道，战夜和帝灏都不可能一直护着我，是以我在天上每一日都小心翼翼，尽我所能不给他们惹麻烦，因而也很久没有这般狼狈地逃跑过。

　　约莫着是昨日青园里的事儿对我打击忒大，方才又听了那个整日摇着扇子假作风流的男人那番言语，故而才会这般激动闯了祸。

　　“唉……”

　　我一个人望天叹着气。原本指望着到凡界来散散心，听听戏，疗一疗我这情伤，却不料这也不成。

　　外头已是华灯初上，自戏院出来走了不远就到了夜市最热闹的主街上，往来的人大都一脸喜乐，偏就我是心情抑郁的。如此一对比，我的心情便越发抑郁了。

　　抬眼往街边的小摊小店随意一扫，忽而便有一家“端秀书坊”的招牌晃进了眼里。

　　嗯……这家店的名字十分有书卷气……

　　我立时想起妹姜给我的那一大张书单。既然她说服她哥将我丢在戏院门口，我自是得守信地帮她买那二十本话本了。

　　我往袖子里摸了摸，掏出那张大得有些夸张的书单，走进书坊，佯装淡定地将书单放在掌柜的面前：“这书单上前二十本话本，你们这儿有卖么？有的话帮我拿来，我全要。”

　　掌柜的接过书单瞅了瞅，笑得略微有些怪异，道：“姑娘……真是好见识……这书单上前二十本可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卖得极好。不过不巧的是……有几本前几日刚卖完，姑娘不如在这儿看看别的呢？这些可都是新出来的，卖得也是十分热火呢！”

　　我皱眉。妹姜要的就是那二十本，我平日不看断袖文，怎知哪些好哪些不好，怎么挑别的来替呢？

　　我摆了摆手：“那你就看看书单上二十本后头的，按着顺序，有便拿给我，凑满二十本就成。”

　　掌柜点头应了声：“那我这就派人给姑娘找来，姑娘您先随意再看看别的，马上就好。”

　　我点头，转身看着一排排书柜间来来往往的似乎全是男子，而且有好几个都折扇遮面，总叫我觉得有几分见不得人的感觉。

　　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翻开……

　　……是断袖文。

　　我嘴角抽了抽，四下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便立刻塞回去。毕竟姑娘家明目张胆、大庭广众下捧着断袖文可真是忒奔放了，所以我才一进门就直接让掌柜给我将书找全，就是免得我自个儿去一本本翻找。

　　我换了一个书架，抬眼便看到一本《少年将军俏丞相》。

　　唉？这是我那本《少年将军俏夫人》的姊妹文？我伸手取下来……

　　……是断袖文。

　　我慌忙又塞回去。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瞧这书名都写了《少年将军俏丞相》了，分明是两个男人么，明摆着是断袖文啊，我还去拿它做什么？

　　我又换了一个书架，细细选了一番，终于看见一本《再嫁从夫》。想必这该是一本下堂妻二嫁的虐心故事，可是翻开的时候……

　　……又是断袖文。

　　为什么？！怎么我随便拿一本都是断袖文？！

　　我战战兢兢挑了一本《我想为你生个娃》，深呼吸了一口，翻开……

　　……还是断袖文！

　　我瞬间分外忐忑，又一下子取了好几本，结果真的如我所想，全部都是断袖文！

　　蓦地，我脑子里又一次闪过这家店的招牌。

　　“端秀书坊”。

　　……然后我便悟了。这写明了是一家“断袖”专卖的书坊，我竟没注意到！原来这书坊的名字并非只有些书卷气，它还有些直白。

　　“姑娘，你要的书都在这儿了，一共九两四钱银子。”掌柜笑眯眯地将两个蓝色大包裹放到我面前。

　　我怔怔盯着那两个包裹，依稀感觉到有些不妙……

　　我本想着让掌柜替我找书好不显得我口味那么重喜好断袖，可如今这书坊本就是专卖断袖，那岂不是自我一踏入这书坊起便昭告了所有人我是来买什么的么？

　　“唉，这位姑娘，你买了这么多？要不给我推荐几本罢，我近来正巧闹书荒。”突然身边出现一个眉清目秀、蛮腰纤细的少年，打量着那两个蓝色大包裹。

　　……推荐？推荐你找妹姜去别找我！

　　我头皮一紧……匆忙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掌柜的手里，接过那两只包裹后费力挎上肩，对那少年牵强一笑：“这是我替我家公子来买的……”

　　然后不待他再问，我便又以先前从戏院里逃出来的速度逃出了书坊。只是这回跑得太快，一不留神撞了人，包裹一松书便散了一地。我低声哀嚎……这堆书中可有几本名字十分香艳露骨的，这来来往往的大街上，我可不想被围观……

　　于是我一边说着“不好意思撞着你了”一边急急将书捡起来重新塞进包裹。

　　嗯，十九本。唉？不对？少了一本！

　　哦，还好，最后一本没少，在人家手里。

　　我连忙伸手想要回来，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停了动作。

　　“《帝王攻与尚书受于床上的一十八天》。”那个温雅的声音含笑响起，“原来姑娘方才那般气愤……是因着那出戏不是断袖的？”

　　……我看着对面那人迟迟出不得声。

　　你让我如何出声？！

　　前头在戏院里那个被我害得让开水烫了的月白袍男人、那个害我差点被扔出来的罪魁祸首，如今手里正拿着我替妹姜买的书，兴致盎然地审视着我，嘴角勾起的那抹好看的弧度里似讥似嘲、可又像真的只是单纯因觉着有趣而笑。

　　“呃……”

　　正当我对着那月白袍男子想着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一道阴魂不散的声音，令我越发头大——

　　“姑娘你这么急做什么？”追着我出来的少年瞧见月白袍男子那一张不凡的俊颜不由一愣，“……咦？这位就是你家公子么？”

　　月白袍男子挑眉看着我，又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话本，意味不明。

　　“在下缙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那自称缙柯的少年似是注意到了月白袍男子手里那本书的书名，复又抬头亮了眸子看着他俊雅的相貌，随即笑着上前对他拱了拱手开始搭讪。

　　月白袍男子闻言转向缙柯，面上依旧是温润的浅笑：“尹玉。”说罢，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

　　我瞅着缙柯的眼神，知道他肯定是误会尹玉是个同他一样的断袖了。不过既然尹玉也没否认是我家公子，倒不如就让缙柯接着误会好了？他误会尹玉是短袖，总比以为我是个喜好断袖的女子、一直缠着我给他推荐断袖文好。

　　更何况，在戏院那会儿，这个尹玉害得我险些被人从里头扔出来，身为“非君子”的“小女子”，这仇我自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我认为，就此借机整他一番也不为过。

　　于是，我便学着话本里丫头的样子唯唯诺诺地站在尹玉身边，不开口，任由缙柯误会下去。

　　“不知尹公子所列的那张书单可否借在下看看？”缙柯眼神又落在我手里攥着的那张纸上，“我瞧近日新出的文桥段大抵都雷同，至于床弟之事写得也干巴巴的，真不知看些什么才好。”

　　我的眼角似乎瞥见尹玉的面色有那么不易察觉的一丝异样……

　　“啊，”缙柯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看着尹玉腼腆道，“不过……我口味比较清淡、用情比较专一，三个男人什么的我不大喜欢，我还是比较喜欢两个男人的……”

　　我听罢猛地一噎，惊骇地抬头又细细打量了缙柯一番，这少年竟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着旁人当街论起了断袖间的床笫之事，实乃奇人也。

　　我估摸着若是能将他带回天宫去，妹姜必然会同他成为极好的闺蜜。可不待我再接着胡思乱想，便感到尹玉笑得更加温润地看着我……

　　……我暗自抖了抖——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再听缙柯这么扯下去，那尹玉指不定被误会得想要将我大卸八块。

　　于是我十分利索地将手中包裹收拾完，连尹玉手中那册《帝王攻与尚书受于床上的一十八天》都不要了：“公子，彤儿先去替您将您订的玫瑰膏给取了罢，今日若不去取，晚上您没得用可就不好了。您与缙柯公子慢慢聊、细细聊、也可以回去聊，彤儿取了玫瑰膏就回去找您。”

　　言罢，我灿笑着迅速转身溜了。转身前，我清楚瞧见缙柯面上淡淡的红晕，以及尹玉微黑的脸和紧盯着我的、如墨般的眸子。

　　……

　　跑开老远，我终于放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