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下,众人皆停箸止语,转而凝神注视着台上这位女子。
女子先是一曲晏殊的《木兰花》:
杏梁归燕双回首。黄蜀葵花开应候。画堂元是降生辰,玉盏更斟长命酒。
炉中百和添香兽。帘外青蛾回舞袖。此时红粉感恩人,拜向月宫千岁寿。
随后,歌声一转,曲调哀婉欲泣,唱的竟是道君皇帝北行途中见杏花有感而作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此刻唱来,曲意悲痛魂伤,尽管靖康之变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但座下的诸人都无法忘却这段记忆,平日里醉生梦死也罢,营营碌碌也罢,对于这段永远无法愈合的历史伤痕,此刻突然被揭开,依然还是那样的揪心,那样的难受。
那一座城的繁华,那一代人的风华,都已如地震之后的无数生命一样永远地埋在断壁残垣之下,而活着的人则必须在那漫天尘土之中承受着无法呼吸的苦痛。这种苦痛会贯穿很多人的一生。
宾客或缅思前尘或沉浸歌喉之中,俱喑默不语。
角落里有一太学生打扮的儒生窃窃地勾眼瞧了一眼台上的舞者,又恐旁人觑着,忙将目光缩了回来,正襟危坐,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模样。怎奈那舞者珠喉呖呖仪态万千,拨弄得他心旌摇摇,时不时地偷瞄上几眼。
他那张青涩又干净的白脸上清晰地刻画着他初出茅庐的局促和琴心初挑的羞怯。那邻座的瞧他心猿意马却还故作君子,不由得轻蔑一笑。那儒生闻其笑声,自觉难为情,满面羞惭地缩起了头颈。
“她也好意思唱这曲?”那邻座的冷笑道,语气颇为轻蔑。
那儒生闻言,悄悄欠身,低声问道:“钱公子何出此言?”那钱公子犹似吐了一口恶气一般啐了一口唾沫,瞥了一眼儒生,眼睛里立时流露出一种对肤浅之人应有的鄙薄之色,不过脸上还保留着斯文人应有的体面,他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吧?”
那儒生想了片晌,问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崔舍人那多才多艺的千金?”尽管他的语气不甚肯定,但他看舞者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轻薄之意,甚至还有点恼怒,就好似是有什么卑贱的东西唐突了他尊贵的眼睛。
那位钱公子手摇着银杯盏,翘着二郎腿,用一种恶意的眼神作出了回答。杯盏行至嘴前,他瞟了台上的舞女一眼,酒过舌尖,温润适口,绵软有度,他不禁闭上眼睛大赞道:“嗯,不错!”
看他沉醉的模样,也不知其是夸赞舞者还是夸赞杯中物,落下酒杯时,他还不忘舔一下被酒浸过的嘴唇,那满足的眼神犹似在舔舐某人的身体。
那儒生微微应承了一句,眼神已经转向台上,不过此刻他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闪闪烁烁——对于一个卑贱的女人来说,多看你一眼,那是你的福气。
“此歌声妙绝,比之教坊那些个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崔舍人当真是不一般啊,竟能培育出这么才貌俱佳的女儿来啊。”刻下,儒生的心情大好,说起话来,脸也不红了,脖子也伸直了。不过说到“才貌俱佳”,他似乎还是更欣赏“貌”多一些。
那钱公子本欲饮酒,听那儒生醉眼迷离地说了这么一句奉承话,微微一哂道:“崔舍人是不一般啊,她不过是一个螟蛉之女!可舍人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先前,崔舍人本想将她许给衍圣公的三郎,衍圣公也不嫌弃她的出身,就许了这门亲事。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两家议亲的节骨眼上,她自己去公府推了这门亲事。衍圣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可你说,这让崔舍人以后在衍圣公面前怎么做人啊?哎,老话说得好啊,这别人家的肉哪里煨得热?”
“这可真是……”那儒生跟着附和道,“真是枉费舍人一片苦心了。”
“根本就是不识抬举!也不想想,若不是崔舍人,她早就充入教坊沦为贱籍了,还能在这花枝招展。到底啊,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后,老子通敌叛国,生的孩子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养不熟!”
那儒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者,手上还不时击节相和,突闻钱公子如此说道,一时惊慌失措,俯下身来,压低声音道:“钱公子,此话不可胡说啊!”儒生两眼戒慎地睖巡着四周,生恐此人再作浪语。
可没成想,这位钱公子有酒壮胆,说起话来更是有恃无恐:“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老子就是个卖国贼!”钱公子猛地一拍桌子,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那还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顿时喷涌出来,溅了一地,连那儒生脸上也满是酒水,其中还掺杂着钱公子那味道浓重的唾液。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那叔父到现在还在拿金贼的俸禄呢!谁是他的君?他是谁的臣?这还不是证据?别以为她老子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他的罪,百死难赎!”钱公子带着十分的醉意切齿怒骂着,任周围的人如何劝说,也堵不住他那横飞的唾沫。
“她父亲与她叔父是兄弟不假,兄弟俩感情好也是事实,可我们不能就此断言她父亲……”后边客人道。
“原来是贾青天啊,听说前两日你断了个案子,奸夫杀丈夫,同伙是奸夫的弟弟,理由是这兄弟俩从小就感情特别好,干什么都是一块儿的。哎,那死者的叔父送了你好大一块匾,我都瞧见了,断案如神!”
“不可理喻!”
“虽是如此,可她大爹爹当年白沟自缢殉国,那也是忠贞不二的。”左边客人道。
“你爹是杀猪的,怪不得你学猪叫学得那么像!”
“有辱斯文!”
“梁溪先生也曾为其父辩护过,张将军通贼之说,由来无据。只凭若干人的风言风语,那是不足为信的。”右边客人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钱公子冷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假若有一天你当了诸侯,我一定不会相信的。你除了拾人牙慧,还能干什么呀!”
“其心可诛!”
那钱公子仰头一声大笑,又灌了一口酒,喝完,将酒杯子往桌上一掼,右手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巴,然后又开始了他的谩骂,不过这一回,他骂的是不是那名舞者,也不是舞者的父亲,而是这满座的宾客:“你们这些人就是口是心非!背地里谁没骂过他是卖国贼!”坐着骂人不尽意,他还准备站起来。
可这人还没站起来,膝盖就先落了地,紧接着,只听他喉咙里一声沉闷的嗝响,瞬时那满肚子好酒倾肠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而他那连呕带吐的嘴里还呶呶不休地叫喊着:“谁,谁,谁戏弄老子?”
周围的宾客见他举止粗鄙,已有几分鄙薄,刻下见他这般狼藉污秽,更是厌恶。各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地向一旁躲闪,脸上还带着惊弓之鸟的恐慌。这一阵恐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哎哟,钱公子,钱公子,这是怎么了?”嗅觉敏锐的管家周秉仁闻臭而至。
见到眼前这副光景,他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但这个时候无疑是他这个崔宅管家大展拳脚大显风光的最佳时机,无论他心里有多厌恶,有多么抗拒,他都不会将这些情绪写在脸上。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是一个管家的修养,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住,何以管一个家,这是崔洵给他的教训,也是他一直信奉的座右铭。
在他沉着冷静的指挥下,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宾客也逐渐回归入席。而那位引发恐慌的肇事者则以“醒酒安神”的名义被强制带离了现场。而直到离场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自己适才突然屈膝这个意外耿耿于怀,他甚至怀疑现场有人意欲加害他。
尽管周秉仁一再跟他说,那是杯弓蛇影,可这个人十分顽固,根本不听周秉仁的话,而作为一个有修养的管家,周秉仁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他那满口腥味的唾沫就相信了他的阴谋论。
最后,管家与醉汉之间的口水战,以一个缺乏修养的拳头戛然而止。
完事之后,周秉仁还不忘回席安抚方才受惊的宾客。宾客们微笑着展示了他们谦谦君子们的风度与雅量,其中还有一人主动问候了钱公子的境况。这个人,就是方才与钱公子攀谈的那位儒生。
这个善于唾面自干的年轻人在那场骚动之前就已经全身而退,如今他端坐其间,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舞者曼妙的舞姿和优美的歌声,心情特别好,好得就像是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让他感到全身舒爽,只是他隐隐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味。他耸了耸他那一尘不染的鼻子,大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对这股“恶势力”作出了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