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杏娘和小缃一行六人离了崔宅,径赴邓林家中。车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时,杏娘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米珠薪桂、膏肉如玉、酒楼如登天的城市,自绍兴八年官家下诏曰“非厌雨露之苦而图宫室之安”而移跸临安之后,这座城市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多了一种去危就安的祥和之气,尽管城市的角角落落之中还多为百废待兴的陈迹,但是街市两旁的市招彩棚已率先盎然地焕发出了春临大地的新气象。
听着夹杂着南音和北音的叫卖声,杏娘缓缓落下了车幔,辘辘的车声碾着岁月的痕迹缓缓地驶出了城外,与城内之花容玉貌相比,城外的光景则像是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无有颜色,亦无有风致。小缃无精打采地看着遍地的荒凉,将眉头皱到了一起。
“杏娘,为何我们不在家中等他邓郎中,非得我们亲自跑到他家来,他又不是卧龙先生!”
“照你的意思,他若是卧龙先生,你小缃公子就肯屈就啦?”
“……”小缃鼓起腮帮子,愀然不乐地歪着脑袋。
“我们左右是要往城外走的,又何必让人家从城外跑到城内白费腿力呢。”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马车停了下来,“确定是这里吗?”小缃探出脑袋来,望着眼前那间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向引路的齐安问道。
齐安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但小缃还是不太相信,带着鄙薄的眼神粗略地打量了那茅屋一眼,然后扶着杏娘下了车。
“也不知这邓郎中在不在,怎的也不见个人影,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小缃在嘴里咕哝了一句。
邓林家门紧闭,篱笆院内在外晾晒的药草和笸箩都凌乱地散落着,落叶满径,一片荒凉。杏娘心下生疑。小缃让一护卫先行上前敲门,见无人回应。杏娘便亲自上前轻叩竹门,门里依旧无人答话。
小缃心觉有异,紧随杏娘脚步。
杏娘心下诧异,让随行的四名护卫在门口守候,自己与小缃推门入内,走过一段落叶铺就的荒径,至茅屋前,再次叩门。
“邓郎中,我是崔舍人家的杏娘,三日前相约一起前往平江府,未知邓郎中在否?”
屋内仍无人答应,但闻墙角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小缃和杏娘暗中保持警惕,游目四顾,小缃还故作大声道:“邓林邓郎中,装什么乌龟呢,躲起来不见人。日前还振振有词说自己如何了得,原来这神农氏后人就是这般懦弱无能的脓包啊!”
话语声刚落,小缃腰间的绳镖登时向着茅屋右侧的一个草垛子飞去。
忽听得一声“啊”的惨叫,一个满身草穗子的人从草垛子连滚带爬地奔将出来,小缃立时将挡在杏娘身前,门口的护卫也立时冲进院子内。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邓林!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举着两条手臂叫道:“是我!是我!是我!别动手!别动手——”这时众人才瞧见这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满身秸秆草穗子的邓郎中,右臂上的衣衫还被小缃的绳镖刚勾破了。众人先是一阵惊愕,随即听到小缃一阵爽朗而轻蔑的欢笑声,邓林知道自己正被这个小缃丫头嘲笑,不觉得有些难堪。
杏娘随即走上前,问道:“邓郎中,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邓林一脸窘促地回答道:“让娘子见笑了。刚才我以为是歹人又来了,故而……没想到,竟是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啊。”
“歹人?怎么之前有什么歹人来过?”杏娘警觉地问道。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还是进屋说吧。”这时邓林略略清理了身上的污秽,轻掸浮尘,邀杏娘入屋。
“请!”杏娘让四名护卫依然在院中等候,自己与小缃进入屋内。
进得屋内,但见屋内一片狼藉,医书典籍、衣饰被褥、茶具碗盏,尽皆散落在地,似是强盗入室抢劫了一番,但这茅屋之中,家具杯盏都极简陋,显然没有什么值得抢掠的物事儿,而且满屋散落的书籍,更像是被人搜掠过似的。
杏娘和小缃隐隐觉得这间有蹊跷,只见桌前有一壶茶和几个茶杯,见一个茶杯之中还冒着点热气。
一时之间,邓林也顾不得收拾着凌乱的局面,胡乱收拾了一下,用衣袖略略收拾了桌椅,让杏娘先行坐下,小缃拿着嫌恶的眼神把屋里扫了一圈,然后踢开脚边的一个罐子碎片,侍立在杏娘的左侧。
“邓郎中,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杏娘再次问道。
邓林讪讪一笑,有点羞于启齿。
“昨天我出门将晾晒好的草药去卖给城里的药铺,回来,屋里屋外就变成了这个光景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一波白日闯,竟闯到我这寒舍里头来。”邓林生气而又无奈地吐着苦水,四面无丝毫粉饰的墙壁间隐隐透着寒气,靠窗的一处角落里还挂着一张蛛网,冷风过隙,落满尘垢的蛛网悠然颤动了两下。
原来,当天邓林从崔宅回来后的第二天,邓林将晾晒好的草药拿去城中大药铺换些盘缠,还备了些干粮。经过白行老家门口时,他还专程去拜谢了白行老。白行老一人饮酒无味,遂拉着他邓林一道喝酒。邓林盛情难却,只好坐下来作陪。
几杯酒下肚之后,满脸酡红的他还颇为慷慨地解开药囊,将前日从崔宅得来的诊金全部换成了酒钱。对酒当歌,疏狂一醉,莫欺少年酒量浅,昂首拏云吞百川。直到掌灯时分,他才从白行老家歪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走到半路,四名手持大刀的蒙面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半醉半醒的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凭着自己的本能,撒腿就跑。
怎奈自己体力不济,没跑多远,便已上气不接下气了。没等那四人动手,他自己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偏这时酒劲上脑,头重脚轻的他在地上徒然地扑腾了几下后,就没了气力。
昏昏沉沉的邓林先是指天画地地把对方大骂一通,然后又呼天抢地地向对方磕头求饶,可那四人既不恼,也不理。一把提起他后背,扔到了一处草丛之中。
邓林心想自己才换了些钱两,就被贼人给看上了,真是背。但,很快他又一转懊丧之颓色,心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求乞,不也有落难之时,我今日不过损失些财物,算得了什么!况且,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失不足惜。
想到这里,邓林不再惧怕,也不再求饶,缓缓地扬起他那视死如归的下巴,抬起他那落地的膝盖,如身旁那颗参天大树一样傲然挺立在四个贼人的面前,脸上还有一种宁死不屈的神气。邓林为自己的这一刻感到自豪,只是他始终没有睁眼欣赏一下自己当下的这副“英雄气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身边也静悄悄的,好像那些人都已经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给吓跑了。
邓林偷偷地从自己右眼眼皮子底下露出一条缝,微微观察了一圈,发现那四个壮汉已不知去向,他这才大胆地睁挺自己的双眼,黑暗之中,他摸索着把地上的衣服拾了起来,胡乱地往身上一套,确定四周无人之后,他拔腿往家的方向逃去。
跑出没多远,他又回头对着远近无人的荒野豪情万丈地大骂了几句,以泄自己财物被劫之恨,脸上还带着虎口脱身的余悸与喜悦。可忽然,他却从自己手上那件还未来得及穿上的短袍里摸到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他打开一看,咦——钱?!
邓林回到家中,见院中笸箩侧翻、药材覆地,情知不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踏进自己家门。他蹑手蹑脚走进院内,听得屋内无人,才放心地推门而入。
可还没等他喘息定,他就发现屋内的惨状,并不比屋外好多少。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惶未定地吹灭了那盏风中之烛,然后带着几分还未惊觉的醉意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睛。
直到第二天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事后想想才觉得后怕。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失物,还好,自己视如珍宝的那些药方典籍没怎么遗失,倒是别人写于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字据或纸条都不见了。邓林顾不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仓惶地收拾了一下那些紧要的东西后,就匆匆出了门。
心有余悸的他此后两日都未敢回家,今日念着与杏娘的约期,不得已再次回来。刚听得杏娘他们的马蹄声,他疑新贼人再犯,一时吓如惊弓之鸟,放下刚沏上的茶,一咕噜躲进了草垛子中,连房门也顾不得落锁。
起初听得是杏娘的护卫叫门声,心生恐惧,不敢应门,虽是青天白日,但他仍兀自手心出汗。后来听得杏娘的声响,他才心神略定。可没等他出声,小缃的追魂绳镖就先发制人,向他已经袭来。幸小缃未使出十分的力道,加之自己往后躲闪及时,方虚惊一场,未有挂彩。
邓林带着雄伟而骄傲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述说了自己与强贼英勇搏斗的壮举,而对于自己如何求饶和赤身荒野这一节,则忽略不提。杏娘默不作声地听他眉飞色舞的陈述,目光一直留意着邓林那张富有表演激情的面孔。
她看得出来,虽然邓林的说辞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所说的事件确是真实的。
“哎,该不会是你邓郎中又在外面招摇撞骗,医死了人?”小缃故意泼冷水道,“要不然,这些人干吗这般捉弄你啊?”
“我十天半个月都没出诊了,三天前才给你家大娘子看诊,怎么会医死人?”邓林瞟了小缃一眼道,“说起来,这捉弄人的功夫,倒是和小娘子你不相上下呢。”
小缃啧啧连声,故意恫吓道:“那你可要小心点了。此去平江,别是有去无回啊。”
“诶,这还真的说不准。”邓林不以为意,振衣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必故土。再说这临安本就不是我的故乡,回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
“你这家都不要啦?”
“官家都尚且把这临安只当做行在,我又何必这临时落脚之地当作我安身立命之所呢?”
“我看你啊是怕那些人卷土重来,不敢再回来了。”
小缃撇了撇嘴,轻蔑地瞥了邓林一眼。
“那你想要去哪?”杏娘仰起头来,不无好奇地问道。
邓林沉吟半晌,目光之中微露出一丝迷惘,但转瞬即逝,旋而以一种洒脱的口吻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那云外青山便是我要去的地方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且行且看吧。”
听邓林说话,小缃愈来愈觉得话不投机,不禁咕哝道:“什么呀,山穷水尽,好玩么!”
“邓郎中志在四方,非你我二人之浅见所能蠡测的。”杏娘恭而有礼地微笑道,心底不期然对邓林所说的那种四海为家的生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但她觉得,她永远都不会拥有那样洒脱的生活。
和一无所有的邓林比起来,她缺少的好像不止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