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浑身湿透了的笙承君,在楼下叫醒了我。
他用茶花籽一个接一个地砸我的窗户。妻与孩子睡得正香,我揉了揉眼睛,在窗户上看到他就在楼下的石梯上,正好扔出另一颗茶花籽——小区里种满了茶花,花一旦谢了,那玩意就多得是。
天气晴朗,明月当空,可他身上全是水,衣服皱巴巴的,可能经历过那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又像是刚从什么水沟里爬出来似的。
他见我醒了,示意我下去。
我披了睡衣下楼,他却没了影子,只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我循迹而去,看到他坐在那辆业已发动的红色奔驰C300上,笑着朝我招手。我刚想喊他,车就启动了。我摸了摸睡衣口袋,幸而钥匙还在,于是跑进车库,开车追了上去。
他不紧不慢地开着C300,发动机声响低得出奇。因为是单行道,我超不上他,只能在后面跟着。车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樟树,蝉鸣呱噪得耳朵生疼。即便是半夜,从窗户兜进来的风仍然是热的,我很快出了汗。
车子朝良渚博物院方向驶去,最后在门前停了下来。
不知是否受了发动机的惊吓,蝉鸣也好,虫声也好,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我挨着C300停好车,熄了火,笙承君已经离开了。两排脚印径直铺向博物院,消失在那高大的、惨白的大理石墙的拐角。
我跟了上去。迎面走近两个值班的保安,四下摇着电筒光,我闪进石墙。
大门意外地开着,门锁悬在空中左右晃动,怕是笙承君打开的。
三更半夜的,这家伙要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四下漆黑一片,墙根“安全出口”的指示牌闪着绿色的光。巨大的馆子在黑暗与静谧之间成为恐惧情绪的温室,假如这世上真有鬼魅,就算它们隐藏在周遭的阴影里直愣愣地盯着我,恐怕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远远地,黑暗的深处传来笙承君的脚步声,疲惫而又沉重,好像被什么脚链拴住了似的。我掏出手机,打开灯。脚印还在,只是自从进了博物馆便开始淡了去,想必他身上的水慢慢也快蒸干了罢。
循着足迹走过核心馆,我照了照那几尊蜡像。仍旧是周润发模样的首领,带着妃子和大祭司。他们白昼还在笑脸相迎如织的人流,和蔼地目送熙熙攘攘,眼下的神情却异常诡异与恐怖。抽回灯光,我不小心瞥见左侧墙内摆放的棺材,那是良渚古城挖掘出的古墓,一尊千年以前的骷髅似笑非笑地躺在里面,用一双巨大的黑眼眶瞪我。
啪地一声轻响,展馆过道的尽头亮起了灯光。一个人影站在灯光下,看不清脸。
“笙承君?”
那人没有回应,转身走进下一个展馆。
我追了上去,空荡荡的展馆只我一人。一束光在馆正中天花的位置直愣愣地射下,洒在玻璃罩上。玻璃罩里,正是那个被誉为“镇馆之宝”的玉鸟流苏。
我走上前,把眼睛凑近放大镜。透过镜片,外缘上的玉鸟纹清晰可见。一只拖着三只长尾的大型鸟背对着正立中间,鸟冠上的绒毛像蒲公英,鸟身铺着金灿灿的羽毛,神情孤傲而华丽。
商周以前,中国人喜欢把鸟比作太阳神的化身,这只巨鸟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只被称为“阳乌”的太阳神鸟。围绕着巨鸟,两侧雕刻着两排面向中央的雏鸟,它们展翅而飞,每一只都张着嘴,应该是想表达巨鸟生活在极高的天际,只有能高飞的鸟,才有机会一睹神鸟风采。
玉鸟群的下方,正是玉璧中间的圆孔。在放大镜的作用下,穿过圆孔看,墙绘上祭祀的场景会显得愈发清楚——一位大祭司模样的人跪拜在祭台上,上方天空中挂了一轮朦朦胧胧的太阳。祭台两旁站着裸了上半身的武士,他们手握巨型玉斧,神色威严。跪拜的大祭司并不是方才核心馆见着的那位,体型不同,衣着也逊色很多——莫不如说赤裸上身更加贴切,还有一道道黑色的线状纹身。由于背对着,不能看见他业已触地的脸。
就在这时,我“僵住”了。
是的,我百分百地确定自己僵住了,浑身上下所有器官、部位,无一处能够动弹。一开始,我只是想抽回脑袋,直起腰,可没用。就像在高速上好端端地开着车,突然被什么人莫名其妙地拔走了钥匙,脚踩油门,车子却完全没有反应。那一瞬,我就这样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翘着屁股,探着头,眼睛近乎贴在放大镜片上,好像一头偷吃蜂蜜却被卡在树洞前的熊。
我慌了神。挤眉弄眼,用全力挣扎,想大声喊叫。没用,连眼球都没有转动。我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仿佛睡眠瘫痪症发作了似的。
圆孔四周漂浮起一些粉尘,在明晃晃的灯光映射下,它们好像启明星一般亮。
然而那并不是什么粉尘。它们比针尖大不了多少,乳白色,圆形身体,拖着长长的尾巴,好像显微镜下的精子,总共七颗。它们幽灵般排队飞舞,在圆孔当中黑漆漆的空中划下一圈又一圈的圆形。
它们均匀地漂浮在我眼前,几乎要碰上了眼球。我无法在它们任何一个身上对焦,事实上,由于无法眨眼,我的眼睛疼得厉害,分泌的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但我还能感知那些“精子”所做的一切。它们亮闪闪的身体犹如细胞分裂生长那样抽出了极细的、透明的触手,朝我眼球逼来。那些触手有吸盘,左眼四颗,右眼三颗,七个小家伙像章鱼那样牢牢吸附住了我的眼。
像马拉车一般,它们开始用触手狠狠地拽我的眼球,朝放大镜里的圆孔飞去。开始时缓缓地,而后猛然加速。幸而不疼,但很痒,眼泪像开了闸似的喷涌而出,视线却随着七个家伙飞速钻进了圆孔里去。
穿过一束光墙,亮得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我随着七颗精子一起飞跃过放大镜、圆孔,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或许化成了和它们一样的精子。掉转头,能看见自己僵在放大镜面前的模样。
而那副祭祀图俨然活了起来。烈日当头,万里无云,祭台四周黑压压挤满了人,他们齐声呐喊,锣鼓熏天,看样子应该在庆贺着什么。祭台正对着太阳,百米开外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宫殿,周润发模样的首领带着妃子端坐着,以极好的视野望着祭台。
没人注意漂浮在半空的我。我飞到祭祀近前,发现那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双手被捆在地面突起的石桩上,赤裸的身上附着的并不是纹身,而是一道道鲜艳的血口。
那根本不是祭司,或许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奴隶。正疑惑间,忽然从对面宫殿传来一声怪异的箭哨,两旁的武士得了令,高高挥起玉斧,其中一个猛地朝奴隶脖项砍去。
人头落地,骨碌碌朝前滚去。落定时,脸正好朝向我,嘴里吐着粗气,像只刚被钓上岸的白鲢。那张脸,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
分明就是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