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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去埋死人

熊岳的心里一阵悲伤,他完全可以断定,这个奔跑着,开着枪,又被这些国军特务人员打死的人,就是这个冒充牙病患者,又把他送到车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在街头上被陌生人当街打死,被军人手中的机枪扫射而死的,甚至被飞机直接炸死的,他见到太多了,但自己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就亲眼看到他的同志倒在自己面前,这就是为了他而死,他心升起一阵悲伤和难过。

  他无法把这个消息向李老板传达出去,他的心里为他默默地送别,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了。

  车到天津,是第三天的早上。在蒙蒙的晨雾中,熊岳下了车。从天津到杭州并没有火车,需要绕道上海,然后才能到杭州,买了中午发车到上海的火车票,走出站台,火车站前有一些摆着小吃的摊点,熊岳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一家油茶馆,这倒挺和自己的口味,于是就走进油茶馆。

  油茶馆里弥漫着羊油的膻味儿,操着天津口音的汉子,或坐在长条椅上,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呼噜呼呼地喝着油茶,说相声似的一个个都说着自己的段子,熊岳在里面靠墙根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子,点了两个酥饼,要了一碗油茶,又要了一小碟咸菜,这明显是北方的食物,熊岳倒是比较喜欢。

  忽然,几辆老道奇汽车,在油茶馆的门外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十几个有些破烂的棉衣,手拿着美式步枪的大兵,分头奔到小吃摊前,有三个直接闯进了油茶馆。吃油茶的人纷纷放下了碗筷,不再做声,看着涌进来的士兵,一个班长模样的大兵,操着西北的口音说:“我们挑几个精壮的劳力,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是让你们去打仗,是让你们为我们做点活计,当然,还是要给你们钱的。”

  几个大头兵直接把一些看上去年轻些,身体好的人推到了门外,外面的人把他们又推上了车,茶馆里的大兵又在茶馆里扫了一眼,突然,一个大兵看到在墙根处吃着油茶的熊岳,那大兵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熊岳,说:“这位看上去不像个干活的人,穿的不错,不过,老子在前方打仗,也不单单为你们这些人享福,跟我们走。”

  那大兵上来就用刺刀架在熊岳的面前。熊岳冷静地说:“这位小兄弟,我们没有上战场打仗,我们各项费用都没少捐呢,你还是放过我,我是真没有时间跟你去做什么活计。”

  那大兵把刺刀放在熊岳的下巴上,歪着脖子说:“老子还管你有没有时间,要打仗可不看你们老百姓有没有时间。我们老总说了,不能让我们的弟兄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给他们埋了。让你们去到郊外埋人。你不去我可就把你拉出去埋了。”

  熊岳说:“几位弟兄还没有吃早饭吧?这点钱你拿着,跟你这几个弟兄找个好馆子,好好吃一顿。”

  熊岳从兜里拿出三块光洋,放在茶桌上,那大兵眼睛一亮。他们打一年仗,也不见得能得到三块光洋的军饷,这三块光洋够他们吃喝玩一阵子,那大兵收回刺刀,把光洋塞进兜里,哼的一声说:“看来你还是懂事儿的人,不出力也可以出钱吗,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我就放过你。”

  那大兵对身边的几个人说:“走了,我们抓的这些人也尽够了。”

  几个大兵骂骂咧咧地走了,油茶馆里的人才松了口气,又响起了呼噜呼噜的喝茶声和满嘴相声味道的说话声,有人咳了一声说:“这不是都要和平了吗?这仗怎么又打起来了?这是抓人给他们埋死尸呢。那活可是个晦气的活儿,幸亏没把我们抓去。”

  熊岳一愣,他只知道双方军队在中原一带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在这京津附近,居然也开起战来,看来和谈是完全不可能了,这仗是必然要打起来的。他又想到了飞机和飞行员的事。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立刻走出了油茶馆,刚好看到邮局开门,走了进去,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父母大人安好。儿经沪后日抵杭。

  发了电报,来到了候车室,等着前往上海的火车。想到就要归家见到父母胞妹,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一路上的风险颠簸也就不在话下。

  绿皮火车在广袤的江南原野上奔驰着,坐在熊岳对面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带着一架用白胶布缠着的破旧的眼镜,头发有些蓬松,显然是个落魄知识分子的中年男人,他的手上拿着一张新出版的钱江晚报,拿着报纸的手微微有些抖动,忽然,他那有些苍白的嘴唇冒出两个字:“无耻。”像是要把这张报纸撕得粉碎,但就要下手撕报纸的瞬间,手又停了下来,这一系列过程,让熊岳看得清清楚楚。

  熊岳淡淡的一笑问:“老先生,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这张报纸上刊载了什么样的文章,值得先生如此动气呢?”

  那先生横了一眼熊岳,显然对这个看上去就是富家子弟的年轻人不屑一顾,甚至心存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他把钱江晚报揉吧揉吧,塞进废纸篓里,起身向车门口走去。

  一个看上去有骨气的知识分子,熊岳从内心里发出一阵敬佩和感叹,在这个岁月里,这样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多了,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有能力改变现今这个混乱的社会,这让他想起闻一,这个身有傲骨的杭州文化圈的大文人,熊岳听过他的课,看过他的文章,笔如刀锋,舌如匕首,多年未见闻先生,也不知这位先生现今如何,那支如椽的巨笔是否还能写出那种犀利文章,那条抨击时政的巧舌能否还能讲出震人发聩的妙语连珠。如今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很多曾经写出犀利抨击文章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对立面,也有不少文人从当初身怀使命的左派,躲到了象牙之塔,吟风弄月,不再关注这个纷乱的社会。

  熊岳从废纸篓里拿过那张钱江晚报,在第一版的下面,看到署名闻一的文章,标题是《请看国民大会的真实嘴脸》,熊岳的内心一震,没想到,这个有缘相见的杭州市有名的文人,依然用他的笔,向黑暗的社会投去刺刀和匕首。

  就在熊岳刚要认真读下去的时候,从车厢里走过来三个戴着礼帽,身穿黑色的服装,眼睛四处撒眸的年轻人,熊岳把那张钱江晚报扔在茶桌上,点燃一支老虎牌香烟,悠然的喷着烟雾,为首的那个戴着礼帽的年轻人,在熊岳的旁边停了下来,打量着熊岳,熊岳瞥了他一眼,傲慢的把视线转向窗外缓缓掠过的水乡。

  就要到达杭州,车上的检查也严格起来,这些人显然是从上一站上的车,对到杭州的乘客中,检查可疑的人,很有几分白色恐怖的味道,这跟八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个身穿黑衣头戴礼帽的男人说:“这位先生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证件没有?”

  熊岳没有说话,拿出护照放在放在茶桌上,那黑衣人拿过熊岳的护照,翻开看了看对熊岳说:“现在到处都在惩罚汉奸,这位先生不会是落网的汉奸吧?你这可是才从日本归来。”

  熊岳冷冷一笑说:如果从日本归来的人都是汉奸,我看即使是杭州市政府的那些高级官员,也没有几个是清白的吧?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浙江省政府主席陈仪,也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吧,难道他也是汉奸吗?我们的先总统孙中山先生,东渡日本,谋求救国之路,难道也要把这个罪名安在他的身上吗?”

  那黑衣男人气急败坏的看了熊岳一眼,马上又露出笑容说:“看来这位先生是从北方到杭州,这张护照上的签证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了,这一年多来,先生是在北方哪个城市发财,还是做官呢?”

  熊岳认真打量着这个男人,忽然,熊岳笑了起来说:“这位老弟长得不错,只是你的牙有个明显的缺陷,如果前面的两只牙稍微调整一下,做个小小的手术,你这个人就会更显得有几分精神,那样杭州城里就会有更多的美女围绕在你的身边呢。”

  那人略微有些尴尬的说:“看来你是个牙科医生喽?”

  熊岳说:“本人在日本帝国大学学了五年牙医,回到国内,在东北那个美丽的哈尔滨干了三年多的牙科医生,回到家乡很可能重操旧业,如果想看牙的话,到这个地址近可以去找我。”

  熊岳用手指了指护照上的家庭地址。这个家庭地址很引人注目的,住在那里的人绝不是寻常的百姓,黑衣男人态度马上变得彬彬有礼,陪着笑说:“失礼失礼,有朝一日一定登门拜访,我姓岳,叫岳振山,在杭州警察局公干。那就不打扰了。”

  岳振山微微躬了一下身子,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难以揣测的神色,离开了熊岳的身边。

  虽然抗战已经胜利,但从北方到南方都是戒备森严,在表面平和的下面,仿佛蕴藏着一种杀气腾腾的东西,新的内战似乎已经无法改变,这也正是李老板让他回到家乡,肩负重要使命的原因。

  火车那钢铁的巨轮,终于缓缓的停了下来,那咣当咣当的节奏安静下来后,突然有种死一般的寂静,车厢里的人虽然不少,也许是旅途的疲乏,也许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即使就要到家,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喜悦,但熊岳内心却奔腾着激动,杭州,他终于又回到杭州了,虽然不是乡音未改鬓毛衰,这八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震惊世界的变化,东西方敌对的格局已经悄然形成,经过浴血奋战,国内本应该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但目前战云密布,让任何一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他唯独有点高兴的成分是,就要见到父母大人,就要见到两个已经忘记了模样的妹妹,心里涌过一阵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