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鱼自是不负所望,开口说道:“姑丈,早在家乡时,小侄便听闻,帝都的茶堂子里,盛行一种演义话本;是由说书先生主讲,期间还有不同的角色穿插助讲,所演绎的,皆是恩怨纠葛的江湖传奇,以及风云际会的朝堂故事。适才一番,几名仆从助您演绎的,便是了吧?真是没想到呀,姑丈竟有此般雅兴,专为小侄演绎。小侄真真是受宠若惊呀。只是不知,姑丈所演绎的,是哪个朝代的传奇故事呀?”
演义话本?!
这真真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凤修愕然,面上的期待,瞬间石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公输鱼,就见那少年满脸无辜,竟当真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呢。
——好一个油滑儿!老夫刻意把城门楼坍塌一事发生之后所探得的各方消息,以及老夫的诸般分析,辛辛苦苦俱说与你听,便是想要看看你的反应、看看你到底是为何会卷入此番风云中。你可倒好,竟当成演绎话本来听,把老夫作了跳梁小丑!端的是从头至尾装傻充愣、藏得严实呀!小小年纪,如此镇定机变。演绎话本?亏你能想得出来!
凤修被气得唇角颤抖,正欲开口责难。
公输鱼忽地抢先指着门外,打岔道:“哎,禀姑丈,小侄听闻是二姨娘回来了!小侄礼当去迎一迎,呵呵……”
说着,她便忙着起身朝向门口,迎迓了过去。
背后,凤修眉心深蹇,更是又气又堵了:迎一迎?哼!方才于府门前唇枪舌剑的,也不见你这般待见二姨娘……
伴随着馥郁的香气与钗环的叮当声,果然是二姨娘走了进来。
“哎呀呀,当家姨娘回来了?劳您为小侄安排住所,辛苦了!”
咦?见公输鱼竟会主动上前来迎迓,不明前因的二姨娘先是一惊,抬眼又见里面的凤修正是一脸不悦,即刻心生嘀咕。
“家主,您这是……”她正想着先进去里面安抚一下凤修。
满脸殷切的公输鱼却是挡住了她的路,一礼道:“当家姨娘,方才姑丈与小侄一番叙话,令姑丈甚为劳累。我等便勿再扰他休息了吧。小侄早就听闻凤府的大宅乃是帝都数一数二的景观豪宅,现下,不知可否能够劳动当家姨娘带着小侄,四处去逛一逛、瞧一瞧,也好让小侄开开眼界呀?”
——什么,要我带你去赏宅子?这笑意盈盈的竖子,坏主意一个接一个,真是令人应接不暇呢!
二姨娘一时不解其意,看向凤修,以眼神问询他的意思。
凤修先是苦笑一声:哼,公输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啊,与你这等刁滑竖子“叙话”,老夫确实甚为劳累呀。
转念再一思量,以公输鱼的油滑,随随便便一句“演义话本”,便将他半晌的精心安排推入了东流水,恐怕一时半刻也是难以再问出什么了,还是别逼得太紧为妙,以免适得其反,好在人于府里,来日方长。
遂,凤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见家主允了央,公输鱼又还在问请,二姨娘随即推舟,灿烂一笑,道:“表少爷真真是客气得紧呢。带表少爷熟悉一下咱们凤府,本就是我应当应为,何谈劳动呀?”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一心只想着赶紧逃离此处的公输鱼,笑得更是灿烂,转头朝班九邀道,“走啦!当家姨娘带咱们参观豪宅,可一定得睁大眼睛瞧才行啊,哈哈……”
公输鱼这一招呼不要紧,倒是惹得凤修凛然一颤——他方才发现,屋里竟还有一个人,一直立于窗边!!
看着班九应邀而行,便如同看见一件本不该动的景观雕塑、家具摆件突然动了一般,凤修的冷汗“唰”的一下便由脊背冒出:刚刚那一番“私密叙话”时,这人一直都在吗?如何半点声息也无?这,果真是人吗?人怎能做到如此安静?静得能够瞒过他人视线!端的是令人发指生怖……
午初的阳光,带着孟春的扑朔之姿,卷了一袭微尘,氤氲成雾,从朝南的窗牗格子里挤入正厅,碎作星点,崩落,飞溅。瞬间,那鎏金描翠的辉煌正厅便如同没入了水底,流光溢彩,闪花了人眼。
几人已经拜别离开了承阳厅,凤修的手还在微微地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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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府。
这座大宅,前后共七进院落,房屋不下百间。一道曲水蜿蜒流经整个宅子。其间,亭台雅致,楼阁玲珑,水榭温婉,华庭流彩,花木蓊蔚,飞檐叠嶂。可谓一步一景,颇有章法。
其间,大院子套小园子;小园子里,门厅堂室,又自成格局。有的园子里迎春开得极盛,有的园子里青竹特别风雅。还有水清鱼欢的,还有鸟雀流连的。随便停在何处,都能耍上一会子。
公输鱼似乎兴致极好,闲逛了大半日,也不喊累。
倒是难为了二姨娘,身为当家姨娘,莫名其妙地被公输鱼拉来作陪逛花园,受体肤之劳,可碍于家主的面子,也无法推辞。这一路,又是当向导,又是扮解说,端的是辛苦。
跟随伺候着的一众丫头婆子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位表少爷可是嚣张招摇得紧,还未进府门便已经让胡婆子被贬去了乡下的庄子。要知道,胡婆子可是府里的大掌院,仗着当家姨娘的势,平日里耀武扬威、心狠手辣,对下面的人,张嘴便骂、抬手便打,这些年被其打死打残的仆婢不计其数。这样的狠厉人物竟会一战即折,可见这表少爷绝不容小觑。
故,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全都谨小慎微地与表少爷保持着距离。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位表少爷丝毫也不“凶神恶煞”,分明就是一位俊逸明媚的开朗少年,恭恭敬敬、说说笑笑,待人接物,亲切得很。最重要的是,人长得俊俏。俊俏之人,能坏到哪里去?
慢慢地,她们也都放松了,开始尝试着与表少爷搭话、攀谈、说笑,气氛倒也欢愉。
唯独二姨娘,始终是恨得心里痒痒——
这笑意盈盈的“亲切少年”,一口一个“当家姨娘”地叫着,却是随随便便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每一个都要我费力解说上个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而这人却又像是心不在焉一般,根本没在听,注意力都放在了每座院落的地势、每栋建筑的格局、每株花木的距离,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上,甚至连每拱桥上有几根柱子,都要无聊地跑去数一数。
端的是凶恶阎王好对付,笑面小鬼最难缠。这个表面谦恭的公输鱼,一出现便损了我的臂膀胡婆子,这大半日拖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奇奇怪怪,不知又在打何鬼主意。若是不及早将此人除去,定会坏了我的大事……
二姨娘暗忖连连,心中早就磨好了刀子,却又不能立刻抽刀相向,毕竟家主对公输鱼可是待见得很,这表面上的和气与客气,还是要维持的,于是,她也只得继续忍耐着这种零割肉、散卸皮的慢折磨,以礼数对礼数,以假笑还假笑,生生地笑到腮边的肌肉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