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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自责

宴席散了,太子偕太子妃往东宫而去,两人未乘坐步辇,而是徒步离去。

  颖亲王与睿亲王都是沈贵妃的孩子,用罢了芙蓉园里设的宴席,他们还要按规矩往后宫去给沈贵妃请安。何况曹侧妃还在朝露殿陪伴贵妃娘娘,颖亲王这一趟是免不了的。

  昭阳要回长秋宫,走的方向与颖亲王、睿亲王顺路,于是三人一路同行。

  睿亲王比昭阳大不了几岁,只是他一贯少年老成,心思深沉,面上端着亲王威势,瞧着倒像是已经成了家的郎君。因他素来寡言少语,昭阳与他并不能说到一处去,反倒是和年长了七八岁的颖亲王相处更融洽自在。

  这两人也是有趣,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性情却称得上是南辕北辙。

  昭阳走在两人的右侧,稍稍迟滞了半步,看着他们身高相近、背影相似的模样,心里想着,人和人果然是生而相异。就连亲兄弟,都有这么多的不同与相悖之处,更不用说那些活在世上天南地北、毫无亲缘关系的两人了。

  因此,人情相处之道决然不是浅显的学问,亦非一朝一夕光凭灵慧悟性就能掌握的功课。

  前段时间她耐心跟着桓皇后与太后学了不少东西,总算是从长信宫太后娘娘处得了一句尚可的称赞。可是还未等她来得及高兴,拿了那日在潭柘寺偷偷存下的香气帕子去问顾家沅姐姐,结果像是当头被泼了一桶冷水似的。

  那香料就是太后用来使她沉眠,不至于窥见溧阳长公主现身潭柘寺的秘密。

  甚至这香料都不可能是太后亲自调配的,大概只是随意嘱咐了亲信下人拿药性浓烈的安眠香掺杂气味强烈浓郁的香料,好掩盖其中关窍。

  学习制香的人大多明白,香料彼此相克压制的道理,为的就是了解香料可伤人于无形,甚至是夺人性命于无形,以免将伤物用在自己身上,附庸风雅不成,反倒落下疾患。

  太后既然能容人随意掺混香料给昭阳使用,可能也就根本懒得多提一句,叫那粗鄙之人小心其中相克的药理。

  这恰恰证明了,太后并未把昭阳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比起她亲生女儿溧阳长公主的要事,昭阳就像是门房里养的一只猫儿,平日里瞧着喜欢便捻了绿豆糕来逗弄几下,算不得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而且,若是换了像沅姐姐这样在香料上有所本领的女子,只消进屋子闻了那满室香气就该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太后这样放心对昭阳使这法子,必然也是知道,昭阳于制香课业研习不精,最多只是个半吊子的水平,尽管可以不用担心被她觉察。

  想到这里,昭阳只觉得自己越发沮丧起来。

  大概这满宫红墙后头、琉璃砖瓦底下住着的富贵女子,只有母后是真心对她好的。

  从前,很遥远的从前,还有未央宫的淑妃娘娘也对她好。淑妃娘娘是她嫡亲的母妃,是受着十月怀胎苦楚,凭着全力才将她诞下的母妃。

  两世为人,隔着许许多多的年华光阴,她竟都快要忘记母妃是什么模样的了。记忆里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美丽得像是瑶池仙人。可从前再多具象化的描述词,幼年时代她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按压着描摹着,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母妃的骨相皮相,如何也禁不起时间的摇摆,渐渐都褪色在风风雨雨中,最后只留下空洞的美丽二字去形容了。

  不仅是母妃,还有她的嫡亲哥哥,那位早早就死在北境的明烈亲王。那才是与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在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儿。或许日后也不再会有比哥哥待她更好的男子了。

  那时候哥哥还不是明烈亲王,而是明亲王,是父皇膝下第一个受封亲王的皇子。礼部拟了封号,取了明字。哥哥出征前,还来长秋宫见过昭阳。他抱着她出宫,带她骑快马,带她去了那座尚未竣工的亲王宅邸。

  哥哥指着水榭亭台上挂着的匾额,写的日月明煊四字,他说,明字封号是日月光煊的意思。昭阳是太阳,哥哥是月亮。日月光煊是吉祥话,可是对于他们兄妹两人还有额外再多一重的意思:昭阳和哥哥都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平安长乐,这才是日月光煊。

  他死时只有十九岁,昭阳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已然失去了母妃的小姑娘,又在一场战事中永远失去了兄长。

  母妃是什么样子的,已经慢慢淡忘了。可兄长丧讯传来时的场面,本以为已经忘了,为什么她现在回想,却又记得那样清晰呀?

  昭阳记得,当时桓皇后小心拢抱着她坐在床榻上。房里火墙烧得很暖,烟紫纱制的床帷幔边上挂着两只大红色的虎头玩偶。那个从前朝过来的内侍,青色袍子,五体投地,伏在地上,脑袋都几乎要低垂到地缝里去了。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像是苦涩的黄连汤水。昭阳觉得,像是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黄连汤水里,叫她痛哭流涕,叫她哀嚎呼喊,却越发呛咳得厉害。

  明亲王薨了,在北境。

  北朝的铁骑踏破隆山关,明亲王就战死在那里。

  听说,后来他们又艰难收复了隆山关,哥哥从前的同袍在那里为他立了衣冠冢。

  昭阳曾去过那里,很小的时候,就在哥哥死后,是随着宁国公老夫妇一道去的。大漠孤烟,日落长河,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她还在那里磕撞了脑袋,当时留下一条伤疤,还是北境的军医为她提供了金疮药膏才避免留疤痕。

  哥哥死后,她性情变了许多。

  白日里脾气坏得很,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随手抓起边桌上的摆件扔出去,若是瓷骨的,那便顷刻摔得粉碎。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房里的摆件都是木雕的。夜里就哭闹着不肯睡觉,手臂挂在桓皇后的脖子上,任桓皇后怎么安抚劝哄也不愿宁静睡去。

  而那段时候,父皇待她是极好的,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现在想来,这份宠爱怜惜,有多少是沾着母妃与兄长的血呢?

  她是未央宫淑妃娘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却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由母妃病丧、兄长战死换回来的怜爱。

  她知道了,昭阳的确是个坏孩子,坏在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