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上元初逢
公主府，丹青阁。
少年将军一身白衣，临案挥毫，笔下美人眉蹙远山，眼颦秋水，虽是弱不禁风之态，却又俾睨天下之姿，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魏琛看着画中美人，长叹一声，他的画工是精进了，但等他画工精进的那个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自苏墨从上次发病中醒来后，苏墨对他的态度就很奇怪，往好里说是时冷时热，往坏里说就是看他的眼神与看仇人差不多。
他从小出征，看穿了战场风云变幻，看惯了朝堂波诡云谲，可当他看苏墨时，完全就像一个稚童在听着朝堂阁老高谈阔论一样，根本看不穿自家殿下的意思。
从先皇驾崩后，苏墨变了不少，以前的苏墨对朝堂之事毫不过问，就算先皇请她去决断她也一问摇头三不知，而现在，她三天两头往宫里跑，甚至还……
魏琛想起那夜太子府遇袭之事，暗暗心惊。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遇上这种对手，设下一重圈套的是常人之才，设下两重圈套的是上等才华，设下三重圈套的就是天纵奇才，而这人，设下重重圈套却言在此而意在彼，窃取明光令，调动明光军引北狄西戎向中原发兵，着实阴险。
人们虽然不愿与才高于世的人共事，但更不愿与才高于世的人为敌。共事时两人都在明，一眼明了，虽然时时防备，但也可以预判一二；而为敌时敌在暗我在明，更加危险。
虽然肃亲王的嫌疑最大，但苏墨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他派了出去抵御北狄，这看似是一步险棋，但魏琛看得出来，这是最稳妥的方案：肃亲王领兵作战经验丰富，肃亲王胜了，那也是两败俱伤，苏坤只会给他加封虚名，不会许以实职；肃亲王败了，最多也是与北狄签订盟约，北狄是最安土重迁的民族，他们断然不会为了中原的土地背井离乡，他们频繁作战显然意味着：他们的生活物资不够了。
魏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个云熹殿下，真是他命中的魔星。明着去派暮州侯与肃亲王退兵，暗中借用了他手下不少兵士，将计就计，一石三鸟，着实精明得很。
虽然暗中吃了大亏，可他越发觉得这位殿下比起原来的那位细声软语温和柔顺的云熹公主多了一分真实，苏墨曾经太像个精心雕琢的玉人，一言一行无可挑剔，却失了她原有的底色。
魏琛与苏墨相识，是在京城的上元夜，花灯如潮，游人如织。
那日，少年将军得胜而归，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又得了皇上的召见，魏琛兴冲冲地穿过灯市，向着皇宫跑去。
“你没长眼睛啊，没看着这还有人啊！”
他跑得急，一不留心就撞到了旁边看灯的粉裙女子。不过这女子没说话，她旁边的女伴倒是先出了声。
“珠玑，回来，不得无礼，万事能息就息，免得落人是非。”那女子轻声训斥道。
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光景，豆蔻年华，却已经出落得风姿绝代，浑身书香浓郁，眸子似盈盈秋水，沉静非凡。
“姑娘宽宏大度，小生有要事在身，请……”魏琛还没说完，就听另一个少女开口道：
“公子这么急，可是要去皇宫？奴家可不记得今夜皇上召见了哪位年轻公子。”
这少女说话不疾不徐，与粉裙少女的气度莫名相近，不过多了一分牙尖嘴利。
魏琛隐隐猜到了这些女孩的不凡，能知道对皇上召见之事如数家珍，那可不是一般豪门大户的女眷能做到的。
“何苦难为人家，明玉。”粉裙少女轻咳了几声，魏琛这才注意到这少女气色很不好，她唇角苍白，像是久病初愈，“既然人家有要事，不必阻拦，由他去吧。”
“可是殿下——”
“殿下”二字点醒了魏琛，能在偌大的皇城中当得起“殿下”二字的女子除了当朝才华举世无双的云熹公主苏墨还有谁？
“明玉！”珠玑拉了拉明玉，明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来说自己没说过那句话。
苏墨神色如常，轻声笑道：“魏将军鞍马劳顿，夜见父皇，果真十分辛苦。”
原来她早就认出了他，魏琛一惊。
离苏墨最近的那个一言不发的女孩摘了幕篱，这张面孔他见过多次。
那个征战沙场暗器轻功名动天下的少女——林筠。
“将军不必惊讶，若不是楚湘在一旁提示，我是不会猜出将军的身份的。”苏墨轻轻一笑，笑容明媚温和，“将军风姿俊朗，这我早有耳闻，只是我不想将军竟然如此年轻。”
魏琛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公主后，不由得局促起来：“殿下过誉了。”
苏墨点了点头，珠玑会意，替她脸上罩了一层轻纱，隔纱美人，如隔云观花，魏琛一时看得愣住了。
他常年征战，所见皆是刀光剑影，所听皆是马嘶风啸，如今看得这软玉温香，方知世间何为尤物。云熹公主身上的带着的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恍若谪仙降世，花灯与她相比太俗了，月光与她相比太淡了，世间一切美好在她旁边都黯然失色。
“刚才听楚湘说，魏将军自小从戎，如今多少年了？”
“八年了。”魏琛数了数，回答道。
“八年。”苏墨轻轻一笑，温声问，“我久居深宫，宫禁深锁，外事传不到宫中。且问将军，当今世事如何？”
既然公主这么问，魏琛只得讲起了他一路上所见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他不想把战场上的血腥杀伐带给苏墨，他本能地认为苏墨出尘脱凡，恰似一朵素净雅致的秋海棠，不应沾染上任何尘烟战火。
苏墨听得认真，索性弃了灯市，与他一同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珠玑明玉林筠三人在后方默默跟随，不置一言。
“魏将军可成家？”在魏琛讲完了漠北的风雪后，苏墨突然问。
魏琛憨憨地摸了摸头，只觉得自己现在笨拙得可笑：“未……未曾。”
“既然未曾，那且问将军，治国与平天下，孰为重？孰为轻？”苏墨问，目光直直定在魏琛的脸上，郑重肃穆，隐隐能窥见女中豪杰的风采。
“治国是治一人之国，天下乃众人之天下。国安，可用温和的手段安抚民心，亦可用压迫使他们不敢反抗；而天下安，便是众心归一，民心和平，臣以为，天下安比起国安而言更为重要。”魏琛年轻气盛，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一道来。
苏墨微微一笑，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不过将军这话跟我说说可以，我权且当做玩笑话，但将军切勿把这话同父皇或皇兄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