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草泽堂。
林决因要同叶晞商议用药之事,便约了她在堂屋说话,苏凛、江雪尧二人亦在。林决道:“寒瘴之病因一直未有线索,只知越往西,病例越多,想必除了个人体质,水土亦是重要原因。据我往日经验,要治这病,恐怕还须一番涉险。”
“涉险?你昨日不是说,用药便可暂缓么?”叶晞问道。
“寒瘴乃奇症,并非寻常药物可解,需得另采,只是这采集之处——”他稍一停顿,正色道,“你们可听过万重山的传言?”
叶晞与苏凛对视一眼,皆道:“听过。”
“万重山灵气充沛,其草木鸟兽皆为外界罕有,少数奇花异草亦可作药用,对付疑难杂症颇有奇效。只是它们生长在万重山,若被强行带离,不出三日便会化作枯草,失去效用。若想用药,只能进山采摘。”
苏凛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此番前来,正是依据这一传言,欲进山采药。原想在泉州寻药师随行,可巧遇见了你,倒省得我和叶晞说服了。”
林决道:“你们一自清都,一自荣陵,对万重山不甚了解,贸然闯入只怕不妥。我回泉州原也要进山采药,你们便在此等候旬月,我寻药回来便给叶晞医治,如何?”
苏凛道:“既是我们有托于你,怎可令你孤身犯险?此次我与叶晞必定跟去,也可互相照应。”
江雪尧笑道:“他才不孤身呢,我也要去的,山中可好玩得紧。”
“雪尧,不可乱说。”林决看了她一眼,又对叶晞二人道,“万重山地势险峻,极易迷路,又有异兽行于其间,你二人相随恐有危险。”
苏凛笑道:“我与叶晞皆有薄技护身,倒不怕危险;至于寻路,有你作向导,还怕失了方向么?”
林决沉思片刻,认真道:“那便说好,进山以后,一切听我安排。”
几人便约好明日入山,林决列了所需物品名目,各去准备。
因要询问药馆事务,林决整理过药箱便去寻李伯,找了半日才在后院回廊听见他声音:“二爷,您别闹了,吃饭罢!”
他转过回廊,果见李伯端着饭食,正劝说蜷在角落的疯子,疯子不理他,只扯着一把杂草傻笑。李伯又劝了几句,眼角瞥见林决过来,忙上前几步,恭敬道:“少爷。”
林决点头,问道:“李伯,二叔近况如何?”
李伯叹息一声,道:“还是老样子,总四处跑,说胡话。”
“药都按时吃么?”
“别说药了,连饭也不肯吃呢,必须时时劝着,好歹喂下一点;也不让人碰,只能趁睡死了打理头面——便是如此,这衣衫也难得干净。”
林决默然片刻,低声道:“辛苦李伯。”
李伯慨然道:“二爷救过我的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这病一直不好,您又总在外游医,这草泽堂,恐怕真要关了。”
他道:“关便关罢,留给穷苦人家居住,不算可惜。——我先已说将书房藏书赠人,昨夜进屋,却见仍有序保管。李伯苦心我自知晓,只是我久不在家,这些书也都读烂了,若他人需要,送予便是。”
“不是我拦着不让拿,只是大家盼你回来,并不敢取呢。”李伯叹道,“自您走后,近处人家看病皆不方便,隔三差五便问您何时回来。少爷,您还是——”
林决只苦笑摇头,道:“二叔就烦你多照顾了。”
李伯看着林决,又转头看一眼那疯子,半晌才长叹一口气,自去喂他饭食了。
内院。
叶晞坐在屋顶,出神地望着院中棠梨。棠梨根深叶茂,枝叶覆了小半庭院,亭亭如盖。苏凛在檐下看见,便轻巧跃上屋顶,在她身旁坐下。
“这树今年还未开过花,许是快死了。”她道。
苏凛微笑道:“若能盛放,想必很美罢。”
叶晞凝眸望着棠梨,双手合在胸前,缓缓闭上双眼。刹那间芳华涌动,一簇一簇雪白的棠梨花在枝叶间竞相绽放,将绿树点染成馥郁的白练。苏凛看着眼前奇景,不由得张嘴轻叹:“呵——”
花朵极脆弱,风一吹便将无数花瓣携落枝头,一时满庭芳香,如盛冬飘雪。
两人静静望着花雨,忽有笛声从廊下传来,曲调凄婉动人。叶晞凝神听了片刻,低声道:“是《春暮》,哀叹花逝人亡的曲子。”
林决站在走廊一侧,目视棠梨,深情吹着一支竹笛,其声极悲。吹过半阙,笛声再起时,忽又听得一声琴音,如春风扶柳,温柔融进笛曲中。下阙便是笛与琴的合奏,笛声清亮圆润,琴音缥缈悠长,两相交融,竟如双珠合璧,浑然一体。
江雪尧盘坐树下,双手拨动膝上七弦琴,一身素衣比梨花更似白雪。
日晚,泉州,主街。
今日为天灯节,家家户户尽出游玩,街道灯火辉煌,初夏之夜生机盎然。
沿河站满了男女老少,或点灯祝语,或遥望河汉,或低吟悼曲,祥和中透露着肃穆与哀思。叶晞四人站在人群中,持火烛一一点过天灯,放手任其升向高处。天灯愈飘愈远,与满天的橘黄色思念一起,点亮了整片夜空。
有游吟师在街边弹唱:
“相传千年以前,青城有一户姓白的贵族,白家生有一对姊妹,有风华绝代之才貌,人人仰慕。惜亲人接连病逝,白家气数渐衰,只剩得姊妹两人相依为命。
“上天不佑,至两人十七八岁上,姊姊体弱夭亡,其妹悲痛不已,痛哭三日三夜,作悼曲《河汉》,呕血写词于天灯之上,弹琴歌之,曲调极悲。河汉感其赤诚,命姊姊乘天灯而下,与妹唱和,予其祝福。
“唱和已毕,姊姊重归河汉,妹妹独身流浪世间;世人传其歌谣行为,天灯佳节,由此而来。”故事讲完,游吟师却不收弦,另拨了几个音符,弹唱道,“河汉清兮……”
“河汉清兮,夙星迢迢。”众人便齐声唱起来。叶晞、苏凛四人皆双手合在胸前,轻声唱道:
“河汉清兮,夙星迢迢。岁寒方燠,不日不耀。鼓瑟鼓琴,我其谁告?
无依无怙,曷其有居?瞻彼下土,洵广且訏。云何其行?东方未晞。”
上阙唱毕,众人安静片刻,又各自哼唱起下阙来,多是父母兄姊唱与儿女弟妹的,一时清风和畅。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天灯已连成一片光练,耳边哼唱声此起彼伏,林决目光黯然,横过竹笛随心吹奏。对岸有一对母子,小孩儿正凝神听着母亲唱歌,笑容天真可爱;母亲唱完,温柔地指着河汉与小孩儿说话,小孩儿便伸手去够升空的天灯,母亲将他抱在怀中,慢慢走远了。
林决远远望着那对母子,直到看不见他们身影,才将目光才收回近处。
曲毕,苏凛笑道:“你不当乐师真是可惜了。”林决只微笑不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平明,叶晞几人在林决带领下朝万重山行进。李伯驾马车将几人送出城门,往西行了四十余里,终于望见山脚。
几人下马,林决对李伯道:“就送至此处罢,我们此次进山需旬月才归,届时走回来便是。”
别了马车,几人便往山脚进发。林决腰间别着一把裹布的长尺,背上负着一个药箱,宽一尺二寸,长约两尺,内装书籍、刀布等用具,另空了位置留装药草。苏凛背着营布炊具等重物,只把轻简的衣物给叶晞拿了;江雪尧本已背了弓箭,偏不让他两人负其余东西,抢来两壶水挂在腰间。
林决边走边介绍道:“万重山分东、南、西、北几处山群,占地近安国四分之一。这前面便是东重山的北部,往西北走则是北重山。我们先入东重山,再往西北寻药。”
“不去西、南两山么?”苏凛问。
“相较而言太远,且我们所寻之药多生长在东、北;西重山沟壑纵横,南重山瘴气极重,若去这两处,只怕寻不到药草,反徒增风险。”
“听你这话,竟是对万重山极为熟悉?”
“我自小便常进山采药,故而有所了解。”林决解释道,“泉州距万重山不过半日路程,即取即用,倒不怕药草枯萎。”
“不怕枯萎,也不怕危险么?”
林决微笑道:“怕。”
苏凛便低笑一声,道:“怪人。”
叶晞抬头远望,群山万壑便扑面而来,与高处碧天交相辉映,重重叠叠的山嶂一层浅过一层,近处深绿如泼墨,远处苍青似水澜,云雾缭绕,烟霭霏霏,穷尽言语也不能形容其万一壮丽。她望得出神,连苏凛对她说话也一时未反应。
“叶晞?”
她终于回过神来,懵懂地看着苏凛。他道:“我正与林决说你手上的伤,请他瞧一瞧,或许可看出什么来。”
她便将伤处现给林决诊断。林决皱眉道:“像是瘴毒所致,但又不似平常瘴气,竟与南重山有些相像。”
她奇道:“南重山?”
“南重山瘴气不同外界,毒性强且密,也少药草可治,故山群生物稀少,只毒蛇猛兽可勉强生活。只是方才苏凛说,这是人手造成的?”
“正是。”
林决皱眉,沉思道:“这便怪了,南重山的毒,如何到了人身上?——你这伤发作几次,当时如何情形?”
叶晞便回忆道:“有过两次剧痛,一次在烟城,似乎未有如何情形,另一次——”说到此处,她言语一顿,目光望向苏凛。苏凛道:“林决既是药师,便不好隐瞒,说与他罢。”
她继续道:“前几日在澜江畔,有奇物袭击我二人,那时便第二次发作。待苏凛将奇物击落,痛楚便消退了。”
林决问道:“是何奇物?”
苏凛从怀中摸出两枚手掌大的黑色鳞甲,递与他道:“原是人形,面目俱呈虚影,击落之后竟化作乌烟散去,只剩此物。药师可认得么?”
他凝神看了片时,但觉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道:“似乎是鱼、蜥之物的鳞甲,只是如此硕大坚韧,我竟没听过。你说这奇物呈人形,莫不是常人披了衣甲,落败后掉落?”
“若是衣甲掉落,我也不会留它在身了。”苏凛道,“实不相瞒,当日袭击者形容诡异,原在江中呈巨蟒状,而后竟飞出化作人形,且出手致命,我与叶晞几经缠斗才得脱身;因事态紧急,一时竟杀伤了那几人。奇的是他们并未留下尸首,连用剑也未曾掉落,只留了这鳞甲。”
林决沉思道:“若真如你所说,当真是奇事一件。”凝神思索许久,他又对叶晞道:“烟城发作那次,你当真没察觉什么?”
叶晞答是,苏凛却道:“我记得一桩事,或许与这伤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