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已为了婚宴上下装点起来,到了第三日,俨然一片火红景象。宴会设在东堂,刚过日午便有客人陆续进府,待到晚宴开始,府邸已是十分热闹。
客人分两列坐于东堂的南北两侧,林逸坐朝东的主座。叶晞北向坐在席上,环视一圈,只见宾客遍及各行各业,从豪商大贾到市井艺人,从权贵政要到江湖游侠,五行八作,莫不包罗。她寻了两遍,仍不见苏凛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
开场礼数毕,新人入场。
林晗今日妆容明媚动人,一进场便引得宾客一片赞叹。新郎柳信是位青年剑师,为气任侠,落拓朗练。两人身着华服,上堂互行了礼,又到林逸身前躬身行礼。林逸万般不舍小妹,对新郎嘱咐良久,方接过茶水喝了。
早先听说林府人说,柳信本是游侠浪子,孤身一人,偶遇林晗,两人情投意合,却遭外力阻挠;林逸怜妹心切,不顾豪门求亲,力促两人婚事,可谓知义多情。叶晞本已有感于心,如今见这对新人情真意切,不由得对林逸又高看一等。
新人下场,宴飨正式开始。叶晞正思虑难安,忽听迎宾小僮报道:“苏凛苏公子到——”
她立即转头望去,只见苏凛大步流星迈进会场,怀中抱着两个礼盒,朗笑道:“我来迟了,林兄莫怪!”
林逸起身相迎,笑道:“你可来了,快快入座!”
苏凛刚落座,便有旁人笑问:“苏公子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他笑道:“不过是自己做的小玩意,比不上各位的贵重。”
旁人更有兴趣:“苏公子手作,更是稀世珍品,快让我等开开眼界!”
苏凛但笑不语,转头望向林逸。林逸笑道:“苏公子有心,且打开看看罢。”
便有小僮捧了礼盒至堂中,小心打开。第一个盒中是一把长剑,剑刃冰寒似秋霜,引来座中一片惊叹;另一礼盒长不过半尺,一对玉镯盛在盒内,镯身温润透亮。满座再叹。
苏凛笑道:“宝剑赠柳兄,玉镯赠林姑娘。”林逸自是欣喜不已,替弟妹道谢。有人问:“苏公子还会打造首饰?”
苏凛道:“既是工匠手艺,便有相通之处,只是我并非专擅饰品,难免贻笑大方。”旁人仍是赞叹不已,调笑半时,林逸方命人收了礼盒。
叶晞在对面静静看着,一直也未出声。苏凛朝南而坐,叶晞朝北坐,相隔不远,一抬头便能看见。眼见苏凛广受欢迎,她无意搭话,默默挑几口菜吃了,偶尔应答周围客人闲谈。偶然抬头一瞥,见苏凛正往看向自己,叶晞抿嘴微笑,对方还以一笑,仍旧同众人谈笑风生。
周围人渐渐熟了,便有一名叫吴理的男客调笑道:“叶姑娘怎么不喝酒?”
“酒力不胜。”叶晞微笑摇头。
“如此盛宴,该当纵情狂欢才是。”吴理斟满酒盏相邀,“叶姑娘,我敬你一杯!”
叶晞再推,微笑道:“我当真不会饮酒。”
“叶姑娘可一定要喝,否则便是看不起我吴某人。”吴理坚持,将酒往叶晞身前进了又进。叶晞眼见推不过,只好抿了一口,酒一入喉,便觉辛辣难耐。吴理不悦道:“我已饮了整盏,叶姑娘如何只饮一口?”
叶晞本无意与他多话,又怕扰了林晗婚宴,是以有些为难。对方再催,她正不知如何应答,忽听对面传来一句笑语:“吴兄,你何时变得爱欺负小姑娘了?”
她心中一动,往对面看去,只见苏凛斜靠在桌案上,手持酒盏朝自己微笑。吴理笑道:“苏公子哪里话,不过是劝酒助兴而已,怎么算欺负了?”
“叶姑娘饮不惯酒,吴兄何必强邀?”苏凛对吴理举盏道,“若吴兄不嫌,我便替她饮了这杯酒罢。”
叶晞知他已饮了不少酒,忙要劝住,他已昂首将酒饮下。吴理大笑道:“苏公子好义气,干!”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苏凛亦无他话,继续与旁人谈笑。
经他这一阻断,席上再无人劝叶晞饮酒。叶晞因之前饮过一口,渐渐有些头晕。她起身与周围人告退,独自上楼吹风醒酒去了。
凭栏远眺,只见万家灯火通明,与夜空的河汉遥遥相对,映出一片辉煌灿烂。她欲揣度那些灯火下有着何样生活,又想起自己独身在外,一时竟忍不住落了泪。
身后有脚步靠近,她忙拭了泪,转身一看,却是苏凛站在自己眼前。
“你怎么了?”苏凛道。
她低头微笑道:“没什么。”
“想家了么?”
叶晞低头默认。
苏凛倚在她身旁栏杆上,两人一度无言。苏凛此前饮了不少酒,虽未沉醉,毕竟有些微醺,裹着酒气的吐息被清风携到叶晞脸上,她竟不觉讨厌。叶晞看一眼他微微泛红的双眸,又望向远方街巷,低声道:“方才多谢了。”
“哈,小事。”苏凛微笑。
想起他席上赠林晗的玉镯,她道:“你可会鉴赏饰品么?”
“略有涉猎。”
“我有样东西想请你看看。”她解下香囊,递给苏凛。
此香囊更准确的名字应当是“薰球”,只不似寻常薰球以金属为料,而是用明黄色圆珠镂雕而成,浑圆可爱,在月下发出荧荧的柔光。苏凛把玩片晌,道:“精致小巧,是件宝物,只是这材质有些难认。”
“不是玉么?”
“不是,”他再看一眼,将香囊还给叶晞,道,“我从小铸剑,用过不少材料,竟未见过如此珠宝。不知你这香囊从何而来?”
她摇头道:“家母所传,来处已不可考。”
他道:“你为何问起这香囊?”
她犹豫片刻,道:“那日我在锦溪镇外遇袭,盗匪正是为了这香囊而来。且听那人与阳先生对话,他二人似乎相识。”
苏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你若有心寻根问底,日后见到阳先生,直问于他便是。”
叶晞点头应下。又过了片刻,苏凛道:“我这便回府上了,炉中剑需我亲自照看。你也尽快回去宴会罢,楼台风大,小心着凉。”
“好。”
苏凛却不就走,犹豫着似还有话想说,她问:“还有什么事么?”
他笑道:“我来寻你,其实有要事相商。”
“何事?”叶晞疑惑。
苏凛看着她,沉思片刻,笑道:“我苏家儿女,凡年满十八需出外游侠历练,我正值年岁,与你一路同行,如何?”
“什么?”叶晞一惊。
他又道:“你不必立时回我。后两日的宴会,我应当都留在府中铸剑,宴会后请你务必再留三天,待铸剑完成,我再与你细谈罢?”
她犹豫道:“我从未想过与人同行。”
“如今不正可以考虑么?”苏凛笑看着她,眸中饱含了热切与期待。
叶晞低头稍稍闪躲对方的目光,轻声道:“那我……多留三日罢。”
“多谢!”苏凛欣喜一笑,与她拱手作别,转身下楼了。
叶晞转身望向河汉,只觉面上身上都透着一股热气。她握紧香囊,思虑良久,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存着苏凛携来的酒气,她静默片刻,待气息完全消散,方整衣下楼。
后两日宴上果然未再见到苏凛。叶晞因调香事毕,原要辞别林府,林逸知她还要在荣陵待上三日,执意留她住下了。她夜里仍多梦,却只梦见叶随风,且都是年少旧事,仿佛重演一般。她觉得奇怪,寻医馆问了症状,皆无准确回答,只好作罢。
待到第五日,苏凛果然来请她去茶楼商议。两人围着茶几相对而坐,他先开口道:“我那日与你说的,可愿意考虑么?”
叶晞垂眸道:“已考虑过了,因我一贯独行,另有隐秘不便他人知晓,此事且不提罢,抱歉。
“一贯独行,不可更改么?我观你并不讨厌与我相处,便是同行又如何?倘若你途中烦我了,可随时让我离去。”苏凛沉静道,“再者,我自不会有意探听你的隐秘,你且放心。独自行旅本就不易,你身患病症,又是女子,有我在身旁,多少可护你周全。”
她虽则心动,仍拒绝道:“我略懂些剑术,防身自是无碍。无端劳累朋友,反内心惶恐。”
“若不能放心托付,何谈朋友?”
叶晞因无话可答,反问道:“你且说,为何一定要与我同行?”
苏凛便笑道:“一来我铸剑久无突破,需借你千息观摩领悟;二来,阳先生在锦溪助你,想必是对你看重,我与你二人有缘,一路相随且当照应。”
这理由的确难以反驳,叶晞沉默良久,只道:“你若足够了解我,便不会如此坚决了。”
“为何?”
叶晞仍只是摇头。苏凛无赖笑道:“你若能说服我,我便打消这念头。”
她迟疑良久,方道:“你那日问我去往何处,我答泉州,其实不然。我此行正要去万重山,路过泉州而已;你既要江湖行侠,又道万重山切不可去,与我路途便不一致,如何同行?”
苏凛一惊:“万重山凶兽横行,为何要去此处?”
“我身患奇症,非万重山草药恐不能医治。”
他沉思道:“万重山环境太过凶险,你一人如何得行?若真如此,我更要护你进山才是。此行于我亦是历练,自可同行。”
叶晞原想以万重山劝退苏凛,不料竟得如此回答,再劝只怕徒劳,只好道:“罢了,我定了明日上午出行,你若有心,到林府接我罢。只是我今日所说,你且记下:我并非常人,你日后若想与我分道,不必顾虑,直走便是。”
苏凛虽疑惑,却不好再问,只点头笑道:“我如何心性,你日后也自会清楚。”
两人茶楼作别,叶晞自回林府,将苏凛同行一事说与了林逸听,林逸连连称赞,备了家宴为她送行。他原命了小厮去请苏凛一并过来,苏凛只说与父母作别,仍留在苏宅不提。
第二日清晨,叶晞梳洗毕,背了千息出门。已有侍女立在门外接她的行李,她谢过侍女,微笑道:“苏公子可来了?”
“已在荷风亭等着了。”
“等多久了?”叶晞往荷风亭方向边走边问。侍女答道:“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子来得早。”
叶晞笑道:“你该催一催我的。”
“苏公子说,别让姑娘赶着。”
转过两条路,又过了一道院门,荷风亭便映入眼帘。石亭小池环绕,虽未到荷花开绽的季节,然池鱼游戏,水清波浅,亦十分秀丽。叶晞在亭外请了侍女留步,独自踏上登亭的木桥。
苏凛斜坐在亭栏上,面朝清池,背倚亭柱,怀中松松抱了把剑。阳光和煦地照着他半边身子,与四周景致相映,直似一幅悠闲的画卷。叶晞走近小亭,并未刻意放轻脚步,苏凛竟不觉,再走近,才发现他双目闭拢,居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