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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曰归曰归

永嘉二十三年,清都,城门。

  盛夏的清晨分外凉爽,刚开城不久,各路商旅行人便排起长队,守城卫士依次检查,确认了来人身份方准许入城。作为安国的政治中心,清都向来繁华,又有论剑会、诗歌节两大盛会即将举办,近日往来人员较往常更多,直到日中,长队仍望不到尾。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驱车的缃衣少年将凭证递上,守卫查验毕,又掀开马车帘布看了车内几人,道:“放行!”

  几人乘着马车走远,那守卫退到一旁,悄悄用手肘捅身旁的小兵,低声笑道:“快,通知元帅府,江姑娘回来了。”

  城内大街宽阔,街上车马喧喧,街旁尽是奢户豪店,满目珠宝绮罗,一派繁华景象。叶晞掀帘看着街景,微笑道:“许久未曾回清都,竟有些生疏了。”

  江雪尧笑道:“这两年城内开了不少新楼店,往后有时间可去玩耍一番。”

  一匹骏马飞驰过街,直奔叶晞几人的马车而去。纵马的是一名青年,二十出头年纪,身形矫健,眉目俊朗,一身赤红军装英姿勃发。江雪尧往后瞥见他身影,忙放下车帘道:“不好,催命的来了,快走!”

  林决一抖马缰,马车便提速前行,到街口又往岔路行去,军装青年紧跟而上。如此转过两弯,马车终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林决下车,接着便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抱琴跳下,与他并肩进了茶楼,车上苏凛接过马绳,驱车悠悠转道走了。

  军装青年在楼前下马,紧着步伐踏进茶楼,目光四下一扫,便在二楼走廊发现了两人的背影;他刚要追,又仔细瞧了披斗篷女子的身形,歪头一笑,回身往马车追去。

  江雪尧在车上捂嘴偷笑,苏凛一边驱车一边笑问:“那就是你哥哥么?”

  “是家中另一位哥哥,准是父亲派他来接我的。好容易回来,我还要多逛逛呢,这么早回去挨训干什么。”

  “出门在外,父母牵挂也是应当。”

  “才不是呢,他就想管着我。”她笑道,“父亲原要逼我从军,我偏不喜欢,闹了好久,后来干脆从家里跑了。他气得没法,只好答应随我愿做什么,偏又管这管那,还不让离家太久,讨厌。”

  苏凛笑而不语。

  一阵马蹄自身后掠来,江雪尧“哎呀”一声,忙放下车帘缩回去。军装青年勒马横在了车前,苏凛停车笑道:“军官大人有何事?”

  青年敛眉道:“车内是何人?”

  “是我家小姐,来清都探亲。”

  “把帘子掀开。”

  “军官大人,小姐身体抱恙,恐怕不便见人,大人还是……”话未说完,青年已到马车一侧挑开帘幕,笑道:“雪儿妹妹!”

  江雪尧转头不看他,只装作打望窗外风景。青年笑道:“雪儿妹妹,快跟我回家罢,你哥哥念着你呢。”

  江雪尧回头看他,嗔笑道:“每次都说我哥哥,谁不知道是我父亲叫你来的?”

  “这次确不是元帅有请,”青年敛笑道,“天何与孙同约了今日比试箭法,偏又临时生病,连路都走不稳。我听闻你回都,想来林药师应当同行,便想叫你们一同去看看。”

  江雪尧急道:“哥哥生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病因未明,请的医师也说不出什么。便是如此他还一定要去,我们劝了半日才躺下,只那孙同不依,现下还在演武场说他临阵脱逃呢。”

  江雪尧气道:“孙同那起人,哥哥招惹他做什么?”

  “哪里是天何招惹他,是他非要招惹天何!前些日子军中推演兵阵,天何胜了他,他便一定要在技艺上较劲,你哥哥被当众下战书,能不答应么?”

  她气得直咬牙:“云霄哥哥,你先回去,林决晚些当会回府。我这就去演武场会会那孙同!”

  青年忙道:“天何不去,你也不理他就是了,莫让——”话未说完,只见江雪尧已跳到前驾,接过苏凛手中的缰绳,喝着马儿直往演武场方向去了。

  演武场人声鼎沸,数百赤红军服的年轻士兵将场地围成半圆,只箭靶一侧不敢站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将军骑马驰在场中,手握良弓,嗖嗖射出两箭,皆中靶心,顿时满堂喝彩:“孙将军好箭法!”

  孙同提缰勒马,向不远处的一青年侍卫笑道:“你们将军怎么还不来,真要我亲自去请?”

  青年侍卫道:“少将军的病情属下早已告知,还请孙将军改日再约。”

  “我可没这闲心改日。”孙同打马走了几步,笑道,“我和众将士都已等了两个时辰,江将军说不来就不来,只派个小侍卫来应付,真是好大谱!”

  周围有士卒劝道:“江将军既然病重,就莫劳动他了罢,若引得病情加重如何是好?”又有另一方士卒道:“江将军昨日不还好好的么,兴许只是小病,等一会子就好了。”

  当下场中两派争论不休,那青年侍卫只默默看着,一言不发。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声,似有人自场外闯进来。

  江雪尧一身素裙直闯入赤红军服的士卒中,唇角带笑,眼神蓄满傲气。将士们纷纷议论道:“这是谁家姑娘,怎么跑到演武场来了?”有士兵道:“这好像是咱们将军的妹子,我前两年在军中见过!你看那脸——”

  她也不管那些议论,直走到场地中央,笑道:“孙同,我的箭法是我家兄长亲手教的,我便代替他与你比试,如何?”

  孙同冷笑道:“看来江天何真是病重了,竟叫个小姑娘来,也不怕全军将士看笑话!”

  “怎么,不敢比?”

  他昂首道:“本将军从不欺负女流。”

  “女流?”她冷笑道,“威虎军何时有了看低女子的风气,我竟没听说?不知碧玉公主若听了孙将军的话,又是何感想?”

  孙同气结道:“本将军没空跟你打嘴仗!”

  江雪尧道:“不打嘴仗,便真刀真枪比试罢。孙将军只当是我兄长在场,不必留手,比试结果,也全由我兄长承担,如何?”

  苏凛本只在场外等着,只是不断有士兵从外赶来,也少不得被带进场去了。围观的将士都在小声议论,他略听了听,一个年轻士兵正说道:“和咱们将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另一人惊叹:“当真?快往里看看去!”

  周围士兵都争先往里挤,他随着人群也很快到了场内侧。他并非军士打扮,在人群中自然惹眼,他也不管,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两人。身旁一人忽低声道:“林药师在何处?”

  他转头一看,便见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身着侍卫制服,头戴红罗抹额,面容清逸俊秀,一双黑眸似看不到底。苏凛道:“你认识林药师?”

  青年道:“我是少将军的侍卫,曾见林药师拜访元帅府。你与江姑娘一同前来,想必亦知林药师下落罢?少将军急病突发,还需他尽快诊治。”

  苏凛道:“他在城中,晚些去元帅府。”

  青年点头,目光仍旧转回去看江雪尧。江雪尧已挽弓搭箭,手指一松,箭矢便稳稳射中远处靶心,众将士皆拍手叫好。苏凛一笑,低声道:“在下苏凛,兄台如何称呼?”

  他道:“白礼。”

  此时两人已比过三箭,未分出胜负。孙同收了轻薄颜色,道:“立射太简单,换骑射!”

  “正合我意。”江雪尧一笑,与他同时上马,各朝一边飞驰。

  两人皆一步一射,众人还未看清取箭的动作,箭矢便已嗖嗖朝箭靶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欢呼声亦是一浪比一浪高。两人同时驰到场边,又同时折身回来,箭矢仍不停,驰回场心,每个靶心便都扎了两支箭矢,赢得一片喝彩。

  “远射!”孙同又道。

  便有两名士兵负责抬靶,每射一箭便往后抬半丈,江雪尧屏息凝神,几箭皆中靶心。众人仍旧喝彩,苏凛皱眉道:“这位孙将军用心好生歹毒,不仅比箭法,更是比臂力了。雪尧以身法灵巧取胜,蛮力如何拼得过他?”白礼亦敛眉不语。

  射过几箭,江雪尧额上渐渐沁出细汗,张弓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她斜眼看了孙同一眼,凝眸再射,正中靶心。

  “再退!”

  孙同先射,箭矢仍旧准确扎进靶心,江雪尧开弓,却迟迟没有发出这一箭。孙同笑道:“江姑娘若无把握,还是认输为好。”

  江雪尧不理他,手一松,箭矢再中靶心。她活动手指,秀眉微蹙,此前的箭矢皆将上一支裂成两半,只这支与上支稍稍错开,想来臂力已到极限了。

  “再退!”

  再退便是场地最边了,孙同仍先射,江雪尧轻喘一息,再度举弓。箭还未上弦,忽听场外传来一声清冽的呼唤:“雪儿!”

  江雪尧一听,也不管比试了,扔了弓箭就往外跑。苏凛和白礼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便装青年正拨开人群快步往里走,手中提着一柄长枪,之前拦车的军装青年亦紧随其后。

  在前的青年二十一二岁,身形修长,一身浅青便衣在赤红军袍中煞是醒目。苏凛一见他脸便吃了一惊:这分明是另一个江雪尧,五官清秀俊俏,皮肤白若美玉,尤其是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睛,与场上的少女别无二致,只是脸廓线条明朗些,眉宇也不似女儿柔媚。再看他手中提的长枪,苏凛双眼瞬间亮起来——那枪尖重锋奇巧,枪身盘着一尾精雕苍龙,正是名器泉婴。

  眼见两名青年走近,士卒们一面让路一面欢呼:“江将军!耿将军!”

  江天何快步走出人群,将迎面奔来的江雪尧一把接在怀中,笑道:“雪儿!”她亦弯眼笑道:“哥哥!”

  耿云霄在一旁笑道:“我回去时你哥哥已好些了,一听你消息便等不及赶过来,拦都拦不住。”

  这边苏凛已和白礼往几人方向迎来了,白礼低头道:“少将军。”江天何点头,又朝苏凛微笑致礼。孙同冷笑道:“江大将军,病可好了?”

  他笑道:“先前身体不适,无法赴约。小妹拙技,献丑了。”

  孙同道:“既然江将军人到了,那就准备比试罢,如何比法……”

  “孙同!”江雪尧忽然怒目而视,“刚才是谁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答应与我比试的?我哥哥身体未愈,你也不怕脸上难看?”

  孙同却不理她,只看着江天何,笑道:“江将军?”

  江天何刚听完白礼耳语,抬头微笑道:“既然孙将军盛情相邀——”

  “哥哥!”江雪尧皱眉。他按住她的肩,道:“那我便接小妹的最后一箭罢。”说罢径自走到场中心,早有士兵将弓箭递上。他接过弓箭,退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围观的将士身前,挽弓拉弦,略一瞄准,将远处靶心直直射穿。

  “好!”众人拍手欢呼。

  他放下弓箭,笑道:“体力不济,这就告辞了,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