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近来她不仅脾气大得出奇，还有些嗜睡。

　　家中的东西都让她砸了，反正家里就她一个人，杨暕也不在，砸了就砸了。

　　听说杨暕剿灭九头虫去了，那是万圣公主撇下他三哥，瞧上的驸马。想到这里，肚子又是一阵绞痛。

　　这孕吐也是一日赛一日地厉害，她难受得紧。才弄了一碗稀粥喝，没到一炷香时辰，全吐出来了。

　　她并不打算告诉杨暕她怀孕的消息，他与她走到今天，也是无话可说了。

　　听心来劝过自己了。不过听心的劝法实在不高明。特别是对于怀孕的女人来说，一个没想通，是很容易失控的。

　　她最后的一丝理智，大约留在了那个晚上。

　　她站在水河边，观察了整个河底好久。

　　什么都没有。果然。那个月饼。他并没有扔掉。

　　杨暕不知道，她最近连院里的睡莲没开全，都能气得把整个杨府翻过来，何况是他没有扔掉月饼这样的事。因为他好久不回来了，即便回来，也不会关心她的。

　　既然姮娥让自己找个好归宿。嗯。反正自己早已担了妒妇的名头。那不如去找她打上一架，就此来个了断。

　　她平时不怎么打架，几千年来圈在杨府，拳脚也生疏了。可这次，她明明是占了上风的。

　　最后她还是输得一塌糊涂。只因杨暕及时出手，夺过了她手中的剑。

　　他一出现，她就知道，他必是又望了月，否则他又如何知道她来找姮娥打架了？

　　他拉她回去，已是晌午了。正正好好，大家都在场，都能做个见证。

　　这惊动四海八荒的一场和离便顺理成章地出演了。

　　她这次没有闹。安安静静地和他告了别。这是她能留给自己的，最后的体面。其实这一幕，早就在她心里上演过好多次了。

　　只是没想到，是在她怀着更阑的时候。

　　这个孩子啊，实在是不幸，托生在她的肚子里。

　　没有公主的荣宠，也没有父亲的疼爱。这个孩子注定要自生自灭。

　　初时，她以为自己怀的是个龙蛋。可临盆在即，她竟是胎生而出的。

　　看来，她果真随了她父亲。

　　她给她取名。更阑。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上口。

　　等到杨暕把天条改立，更阑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姑娘了。

　　小更阑常问，爹爹长什么样子呀？他在哪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唱她们西海的童谣，会不会做人间的糖人？

　　“阿娘。爹爹是不是记性不好？他会不会来接我们？或者……我们会回西海龙宫么？”

　　她拍拍小更阑：“阑儿，做人要有骨气。我们和爹爹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要去扰他。至于外公，我们也不要去给他丢人。”

　　她的话刚说完，西海的人竟来了。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西海三公主敖茯，罪孽深重，西海龙王深恶痛绝。今将罪女捉押，囚至无根海，以谢罪天恩。”

　　她知道，她的父王一向胆小。杨暕背着玉帝谋改天条，玉帝一肚子火气却不好明刀明枪地对杨暕发，只好针对西海。敖顺看出这样的苗头，便当即明哲保身弃车保帅。正如当初三哥敖烈那事，不过就是一把火烧了自家殿上的明珠，本是完全可自己关上门来解决的，偏叫他以忤逆之罪状告上了天庭。再如姑表弟小鼍龙，在黑水河捉住唐僧，邀他去尝一尝唐僧肉，可他得知后，一没劝诫，二没私了，反倒立即派了摩昂率兵捉拿鼍龙。

　　可她总以为她父王是爱她的。她身为人母，看看更阑，总归要求上一求。她求他们，犯错的是她，与更阑无关，希望他们和父王能放过更阑。

　　他们却说，龙王已经知道了。他既然不认她这个女儿，自然也不认更阑这个外孙女。

　　可笑啊，她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和他们打一架？就算打赢了，天上地下，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她是绝无可能，也没有机会去找杨暕的。

　　无根海，是地狱之海。里面囚着世间所有犯下滔天罪恶不肯悔改的神魔精怪。魑魅可怖，浑浊不堪。

　　无根海里的妖魔岂是善类，他们最喜欢欺负的就是她们这样的孤儿寡母。

　　直到更阑皮肤溃烂，脓水从烂掉的肉里流了出来，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妖魔都面目全非，狰狞恶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

　　无根海里的水，是世间最阴浊的水，时间久了，一点一点被它折磨侵蚀，直到完完全全被化在里面，无根海由此积聚更大的污浊之气继续侵噬其他的生灵。

　　她自己还好，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更阑从小身子骨就弱，修为太低。看着更阑开始溃烂的身体，她觉得要想个法子。

　　这么多本事大的妖怪都没有法子逃出去，她有什么法子。

　　“阑儿，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拼命向前游，知道么！”

　　“阿娘……你……你要干什么？”更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要回来救我。离开了，就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没等更阑说话，敖茯将她的眼睛蒙住，化出龙身，冲了出去。

　　她每冲出一丈，便生出万千无形光棘打在她身上，打得她皮开肉绽，她却只是盯着那个方向，一心想把更阑送出去。

　　三哥啊三哥，你可一定要来。

　　终于，最后一根雷藤缠住她的瞬间，她嘶吼一声，竭力将更阑甩出去。

　　敖烈来得及时，他把结界劈出一个窟窿，刚好够更阑出来。

　　那些妖魔察觉到动静，发现有了窟窿，一拥而上。敖烈知道不妙，自己本已入了佛门，本该断绝十丈软红，现下救出侄女已是破戒了，若让这些妖魔再趁机倾巢逃出，他可不敢当这个罪责。

　　“阿娘！！”更阑叫得人心痛，她看见她阿娘的眼睛，是深切的诀别。

　　孩子，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身份，平安的活下去。

　　她最后把那半块玉坠塞到更阑手上，告诉更阑：“戴着它，它能带你找到那个一生保护你的人。”

　　敖烈祭出神印，窟窿没了。留下恶魔在无根海里嚎叫。

　　更阑再没见过她阿娘。这一刻，成了更阑永生的梦魇。

　　那时更阑便想，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是世间的英神，却不来保护她和母亲，为什么自己这样的年纪，却被腐蚀得满目疮痍。

　　“舅舅，我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吧！救救她……我不能没有阿娘……”

　　敖烈叹了口气，神色却冰冷起来：“本座已归了佛门，施主应该称本尊天龙菩萨。”

　　更阑心下一冷，摇头道：“菩……菩萨……我求求你，救救我母亲。你能救我，也一定能救我母亲，求求你……求求你啊舅舅……”

　　敖烈将她的手拂去，不应她的请求：“本座知道你尚且年幼，需有人照拂，已替你寻好去处。随我来吧。”

　　更阑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死活不走，还要回去。敖烈只好将她打晕，丢去了兜率宫。

　　小更阑模糊间听到：“老君。小僧那俗家的妹妹，当初犯了大罪过。本入了空门，就该断绝俗世尘缘，但这孩子，实在无辜得很。我佛慈悲，怜惜幼子，特赐小僧玄天剑、封天印前去相救。然西天净地，稚子未脱红尘，救了她却无法收留她……想来…老君也知晓小僧此行，所为何事了。”

　　太上老君许久后说：“既然有缘，那就留下来与我作个添柴的童子吧。”

　　从此以后，更阑就成了三十三重天兜率宫里的人。她知道，自己被丢下了。她的亲人，没有一个人要她。

　　后来更阑睁开了眼睛，却也好像一直沉在黑暗里，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她腐烂的身子发出阵阵恶臭，她只能用自己微弱的意识慢慢思索。

　　刘箫忆的母亲有他的舅舅救。月宫的仙子，有她的爱人救。世间的众生，有他们的英神救。可她的母亲呢？世人忘了她母亲的恩赐，没有人来救她母亲，甚至都不记得。她的父亲，不是她的英神。

　　老君在问更阑要不要换皮的时候，告诉她，她的母亲没有死。于是她苟活于世的唯一目的，就是救出她的母亲。

　　更阑本听她母亲的话，从小就没有想过要恨他的。更阑只是觉得，杨家的孩子，真可怜啊。

　　杨暕，你不知道你的女儿，在你所爱的世道里，活得有多艰难。你，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