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深深凝视你时,不管隔着多远,皆能感应得到。钟理走后,老汉钟能曾朝后面瞟了一眼,觉有人,回头时又空荡一片。
昨夜的腰伤今晨加重了,老迈的肉身加上一层僵硬一层沉重,连走路尚且不利索何况站着清扫几里长的街道呢——钟能今早扫地的速度明显不及往常。握着十来斤大扫帚的两只黑手,每每朝左扫一下,胳膊带动腰身扭一下,腰窝子那儿便抽痛一下。还好,疼痛压住了悲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应付疼痛上。
疼痛可敌,无望的悲伤呢?
钟能常气自己,气自己窝囊没出息,气自己软弱没脾气,气自己无能也无用。钟能、钟能,有何能处?世上这么多人,拢共一看只有男人女人,细细琢磨有男人婆的女人、有女人样的男人,有既办大事又顾家的女人,有能屈能伸里外皆能成的男人……人之种种,岂是性别可以局限的。
钟能常气自己没骨气,不如马村长那般有能耐有性子,里里外外镇得住,像个正经八百的北方汉子受人敬重。反观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更像是个老婆子。钟能停脚哀叹顺顺气儿,而后继续提着大扫帚工作。
他也有过荣耀的受人敬重的时候,该是在村里,在钟理考上大学以后。九十年代初的大学学费贵得吓人,即便申请了助学贷款钟理的住宿费、课本费、生活费也如大山一般压得老人喘不过来气儿。那时候他为了孩子豁出去了,他在钟家湾的小卖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写着为了给娃儿凑学费,愿意给人犁地,一亩地十块钱……往事逼人,钟能掏出手巾擦了一把泪。
这该是自己这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的一桩吧。
告示一出,在村里大半生默默无闻、被习惯忽视的他忽然间成了钟家湾的红人,街坊不好意思请他犁地,没少给他介绍其他村的活计。那两三年,每到开春或秋后,他常常扛着一把五六十斤的犁,牵着一头十来年的老黄牛,在黎明或黄昏时出现在村里或从别村回钟家湾的路上。人怜他不易,有时留顿饭,他也嘻哈得不客气,毕竟一顿饭在他眼里也是几毛钱的算计和生计。每当皱巴巴、有裂口或者卷成细卷的十块钱递到他手里时,那份成就和心酸几人能懂?
九十年代中,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正是靠着种地、打泥水工、给人犁地将一个省内排行前五的大学的大学生供了出来。此后二十年,钟家湾再没一个娃儿考的大学有自己儿子好的。
这该是自己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吧。
钟能驻足,揉了揉腰窝子,继续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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