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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正月十五上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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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方暗,华灯初上,笙歌繁复,江南的青石绿瓦都笼在夜色灯火下,朦朦胧胧别有缠绵的意味。河岸两边的街上尤为人多,沿街设摊的小贩们叫卖声纷杂,那些向来养在深闺的姑娘小姐们也都携了侍女丫鬟出门来赶庙会、放花灯。

  我素来对这般闹忙的景象最是欢喜,想那小鲤仙诚不欺我,人间的上元节果真热闹非常。

  只是,如若不是以尹玉丫鬟的身份来出门游玩、怀里抱着堆得几乎快要漫过我视线的绢花儿,我必将更为欢喜些。

  昨日照顾了琥珀整日,夜里终于要歇下时,尹玉那厮又来敲我房门。我强睁着困顿的双眼、压着满腔的怒火,扯了个假得不能更假的笑容开了门,问他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明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彤儿可莫要再起晚耽误了庙会。哦,我已吩咐了小二明日找个婆子来照看琥珀,你倒不必多担心。”

  我听闻上元和庙会这两个词,顿时人也不困了、气也尽消了,双眼忽地锃亮。

  而后那尹玉便笑得更为欢畅:“不过,明日你可得负责替我接绢花儿。”

  不过是个绢花儿罢了,我很爽快地应下了。可如若我记得,当初鲤仙同我和妹姜说的那些凡间习俗,我便不至落得现今这般下场。

  ——因着正月十五上元节,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寻常百姓家待字闺中的女子,都终有了机会正大光明地出门上街,渐渐便有了正月十五女子向中意的男子抛绢花表白、男子回以穗子定情的习俗。

  我早便提及过,尹玉虽五官无甚出众,却有着一身好气质,尤其温润一笑的模样特别衬那四个字——“公子如玉”。故而他今日一上街,朝他抛来的绢花便如漫天花雨劈头盖脸地落下。

  今日籍迁亦是跟着一道出来随尹玉逛庙会,我本觉着他这张木头脸和庙会这般热闹的场景定很是不搭,却不料他来这庙会来得实在很有必要——

  每当那些绢花抛来之时,身手矫健的他便准确无误地替尹玉接下,然后随手扔我怀里。

  我抱着满怀的绢花儿甚是艰难地跟随尹玉往前走着,街边的小贩忽地高声喊住了尹玉。

  “公子,买盏灯罢!您瞧这走马灯、再瞧瞧这荷花灯,啊等会儿还要放河灯祈愿,您看我这河灯也是各色齐全,而且我这儿价钱是最公道的,比别家便宜多了!您挑两盏?”

  尹玉竟真的顿了步子看起了摊子上摆着的各式花灯,随后道:“就给我两盏河灯罢。”

  小贩道了声“好嘞”,从籍迁手上接过钱,将两盏红色河灯递了过来。

  我瞧着河灯还不如它隔壁摊儿上那家卖香囊和穗子的兴致来得大,遂抱着满怀的绢花立尹玉身后侧过脸细瞅着,一眼瞅中了一个赤红双蝶结的穗子,觉着编织得十分精巧别致。

  只可惜我双手都抱着花,腾不出手来掏银子买穗子,正暗自遗憾着,忽然一双甚是好看的手将我正瞅着的那个穗子拿起:“这个穗子我要了。”

  我连忙视线跟上,却见尹玉一脸好笑地看着我。籍迁虽跟着付了钱,却不解尹玉为何要买如此女气的东西,便同我一道看着尹玉。

  “你既做了我的丫鬟,便不能叫人家说我苛待下人。”尹玉说着,将那穗子放在我怀中绢花的最顶上,“今儿也是个节日,这便送你了。”

  我彼时只顾着讶异这尹玉居然也有“真好人”的一面,倒忘了上元那日是不能随随便便收人家穗子的。想想后来牵扯出那么多桩事,或许亦是今日埋下的因,方才有了之后的果。

  收下了尹玉给的“好处”,我便重新耐下性子跟着尹玉一路闲逛一路往河边去。

  行至河边放灯处,尹玉煞有兴致地于一边的案台上执笔舔墨,写了张纸卷放入河灯中,又随手将另一盏河灯递于我。

  我愣了愣,想接却又碍于怀中那一捧绢花:“公子,呃……这些绢花儿……搁哪儿?”

  “这些绢花……”他仿似才发觉我怀中的东西,旋即神色显得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淡淡道,“你随便寻个人送了罢。”

  “……”

  我就知晓那些姑娘小姐给他扔绢花亦是白扔,就地伸展了终于解脱开的双手,接住了原放在上头的穗子,任他的绢花儿直直坠下落了一地,有些还落在了水上随波渐渐飘去。

  而后利索地拍拍手笑道:“那我便送了土地公与河神罢。”

  尹玉的脸上也分毫不见什么异色,仿似我这般略带挑衅地处理这些绢花他全不在意。

  我暗自悻悻了一番,接过河灯,也取了张粉色的纸卷,略一犹疑,最后还是咬唇取了笔转过身写下“愿君长安”四字。

  我知晓战夜他此去征战为的是谁,却深恐他不得全身而退。情之一字,果是无关对等,不过你情我愿。我微一叹息,将纸卷了放入河灯,不曾发觉身后忽然温和了几分的目光。

  转回身,尹玉正弯身将河灯放入河中,他的侧脸让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多如繁星的河灯一衬,倒变得十分惑人。我正端着美色细细赏着,只他一开口,我就又幻灭了。

  他放完灯,也不回头,视线仍在那灯上,闲闲开口道:“写个祝愿都得背过身子,不知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莫不是……思春?”

  此刻我分外想念帝灏。

  天君说话就是好听,你瞧他便不会说“思春”,只道是“思凡”。

  我又羞又恼,自然,恼占了九分,羞只占了一分,瞪了他一眼,将手中河灯也放入水中后顺水一推,生怕被他拿回来看纸卷上写了什么。

  他见状哼笑了一声,站起身子轻拍衣袍,迈开步子走了。

  我跟在尹玉身后,见身前路过几个戴着兔儿面具的年轻小姑娘,觉着甚是有趣:“公子觉得这面具可有意思?”

  今日的尹玉甚是好说话,道:“籍迁,给她买一个。”

  只是当籍迁手里拿了个判官的面具回来时,我的脸色简直比那判官还黑。

  尹玉从籍迁手里拿过面具端详了一番,竟亲手给面目表情的我戴上,一边笑道:“这面具倒很是与众不同,想来该不会有哪个女子与你选重了。我瞧着甚好。”

  我狠狠瞪了眼籍迁,又别过脸不搭理尹玉。却恰好瞧见不远处的东桥头上人头攒动。

  人间上元节,素有乐舞百戏的习俗,接连不断的叫好声声,引得众人都往那儿挤去凑热闹。

  我瞧着熙熙攘攘的人堆扎在那儿便被勾去了心神,不免好奇人间那些杂耍到底怎么个精彩法子,又兼之抛下绢花后一身轻巧,便想凑过去瞅个两眼。

  眼见尹玉就要往别处走了,我连忙又拽了他的袖子,讪笑道:“公子,我们去凑个闹忙罢?那边正在演百戏呢,瞧人这么多,一定精彩!”

  籍迁瞥了我一眼,眉头微动似是颇有些犹疑,约莫是觉得今日我的要求委实有些多。尹玉却是浑不在意地点头,顺着我指的方向往那东桥头走去。

  我不得不说,尹玉这身好气质委实十分有用。

  他往人群中一走,那些原本挤挤嚷嚷的人便不由纷纷往两侧退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戴着个判官面具的我亦狐假虎威般悠然地跟着走进了最里圈,寻了个视野极佳的好位置站定,看着那些艺人表演戴竿倒立。

  “啧啧,不想这毫无法力的凡人亦能做出这般动作,委实不容易啊。”我瞧着那汉子头顶一竿,竿顶上倒立一个小小童子,不由极轻地喃喃叹了声。

  这一句喃喃真真是十分轻,我料想无人能听得见,便继续甚是投入地看着百戏,却未能发现我身侧的尹玉眼中一霎的犹疑。

  至于后来如何就发生了那等事情,我只觉混沌,委实记不大清了。

  只约莫记得戴竿的大汉抽出一把大刀玩起了杂耍,随后人群突然凌乱了起来,推攘奔逃间,忽觉着那刀风急速逼近尹玉,携着一股叫人不大安稳的寒意。

  我心中一骇,猜测莫不是这尹玉是有什么大来头?且招惹了什么仇家?我以为我好歹是个后神,这凡夫俗子的打打杀杀伤不了我多少,便一伸手拽了尹玉至我身后,堪堪捏了一个护体诀挡在他身前。

  可我到底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这一挡,我竟被震得后退,胸口一阵密密的疼,尹玉见状眉眼一凛,将我抱在怀中。

  对面几人一见尹玉似是颇为紧张我,眼光不由齐齐落在我身上。

  我这时不知怎么脑子又一下子不好使了,竟十分英雄主义地对尹玉道:“你们快走,我能拦住他们。”说罢便要结印施展术法,却不料那几人竟也是会术法之人,先我一步将我打晕了。

  晕的那一刻,我甚是感叹这年头的凡人委实不简单,修仙悟道竟已将法术修得这般厉害,随后便似有人将我抢去挟持了。

  之后的事情,我便真的记不得了。只是恍惚间似是听见尹玉说了一句:“找到她。”

  嗯,如此看来,这尹玉还算是个有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