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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问君何行何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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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浮湘姑娘被鸨娘安排在一间甚是清雅的雅间里,我推门进去时,她正坐在桌边的凳上,因着我的动作而猛然抬起她那张挂满珠泪的秀脸,一双哭得泛红的眼惊慌地把我望着。

  我握了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随手阖了房门走到她身边的凳上坐下,她却蓦地起身后退,顺道十分利落地带翻了一张凳子。我动了动眉,不由出声安慰道:“姑娘莫慌莫慌,我不是坏人。”

  言罢,我见那浮湘姑娘却更往后缩了缩,眼里愈加绝望。我忖着许是我方才那句话欠斟酌,按着凡人戏里演的,说这话的必然是一个此地无银的猥琐流氓。

  就在我犹豫着到底如何开口时,她倒是先出了声,还带着些许哭腔:“浮湘不愿卖身!妈妈今日逼着浮湘上台,妈妈的一番教养之恩浮湘不能不从,可如今公子若是也打算对浮湘用强……浮湘只有一死!”话音未落,便梗长了脖子抄了把剪烛花的剪子抵在颈上。

  “别!别!千万别!”我是来救人的,可不是要她死的,忙不再压着嗓子用自己原本的女声开口道,“姑娘,其实罢,我也是个女子,不过是看不得姑娘如此一个清丽干净的好女子要被那些人糟蹋,才出此下策将姑娘买下。”

  那浮湘姑娘听闻我的声音先是一愣,将我的话听全后,一脸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怔在那儿。

  我心下一琢磨,从荷包里掏了五两银子塞到她手里:“那林公子就在丞相府,我知姑娘心下必定在想为何他不来带你走,可你一人在这儿胡思乱想,倒不如去那丞相府找他,问个清楚明白。若是他心中有你,只是一时身不由己,见你离开这烟花之地,必会想法子好好安顿你,再寻机会接你入府;若是……若是他当真忘了你,你便离开这儿罢,五两银子虽不多,你若不随便花销,也足够你去他乡寻个住处。”

  浮湘似是已然信了我,目光哀戚却又透着希望:“虽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知道我与林哥哥之间的事,又为何要帮我……但浮湘在此先谢过姑娘。”言罢,对我深深作了一揖。

  “哎,你先别谢了,离开这儿要紧。”我四下环视了一圈,这屋子只有一扇不能推开的雕花窗,显然是怕楼里的姑娘逃跑,巧的是,窗外正是一辆堆了十几袋谷米的板车,“浮湘姑娘,我将这窗给弄开,法子可能有些暴力,你……你要不先背过身去?”

  浮湘点头转身后,我赶紧捏了诀,对着那扇窗默念了声“破”,那扇雕工精巧的窗便一下子木屑四溅,碎得彻底。

  “姑娘可有斗篷面纱?你先换上,从这儿跳下去之后找辆马车赶紧走。”约莫是破窗的动静太大了,耳力甚好的我听见远处已有几人脚步匆匆正往这儿来,忙招呼浮湘先走。

  浮湘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白色斗篷披上,又蒙了块白色面纱,却在窗边犹疑了,似是不太敢跳。

  “公子?里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公子?”

  我听着门外鸨娘一声声催问,心下一急,压着声儿催促:“怕什么?跳啊,下面有谷米垫着,不会摔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浮湘蹙着秀眉,又瞅了瞅下面的谷米,终于咬牙:“多谢姑娘相帮!”而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正当我也要跳下去的时候,屋门却被鸨娘领来的龟奴给撞开。鸨娘进来不见浮湘,又瞧窗子已被破开,而我正攀窗欲跳,便猜着发生了些什么,皱眉喊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快来人!拦住公子!快去将浮湘给我找回来!”

  “是!”两个龟奴应声跑出去找浮湘,另两个龟奴立刻上来将我架到门口鸨娘的面前,我知大事不妙,四下往门外瞟着,盘算着等会儿要如何逃跑,却不料瞟见隐约是那尹玉的侧脸从门口晃过。尚不待我细想,那鸨娘却扯了个假意的笑脸走到我面前。

  “公子,你将我家浮湘给拐跑了,这可不行啊!虽说公子你今儿出了千两白银,可说好买的是头夜,不是浮湘的卖身契,你将浮湘拐跑可不合规矩啊!”

  我干笑两声:“咳,这……这是个误会、误会!浮湘姑娘着实深得我心,要不……妈妈你开口,还要多少银子?我就替浮湘赎了身罢!”

  鸨娘那张满是脂粉的脸上多了些许晴色,做了个手势让那两个龟奴将我松开,笑道:“公子想买下浮湘那自然好说,哪儿犯得着做出这等叫人误会的事儿呢您说是不是?公子既然为了咱们浮湘一掷千金,肯定也不是缺那些钱的人!这要是没个好价钱,也对不住咱浮湘的名气啊!”

  我连连点头称是,鸨娘见我这般配合,从怀里摸出方才我买下浮湘初夜的那一千两银票,十分流连地摸了摸:“这初夜既是一千两,那这赎身我也不多要,就再加上个……”

  鸨娘话到一半顿了顿,瞅着我察言观色,心下不断琢磨这赎金到底开价多少她才能赚得最多。这时,一个龟奴突然惊叫了起来:“妈妈!这……这银票……”

  我往鸨娘手里一瞧,心里暗道不好!立时跳起来趁他们未及反应时一路冲了出去。

  ——因着本后神的法力委实不济,故而那银票已经变成了一叠字迹模糊的废纸,约莫撑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原形变回破布条了。

  “啊!假的!全是假的!”鸨娘抖着手翻了翻那叠银票,“来人!快!快把那个骗子给我捉回来!快,快呀!”

  一瞬间,整个青楼里一阵鸡飞狗跳。好些来寻乐子的恩客也不免循着这动静将视线探来。

  我仗着以往练出来的逃跑功夫,一路跌跌撞撞往外逃,可这青楼里的人手实在太多,我才刚跑至街上,便觉身后的人已将要追至。

  不过就在我差点认栽的时候,恍惚间却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波动……

  “哎哟!”

  “哎哟妈呀!”

  “啊!”

  ……

  我边跑边回头,见身后不知怎么撒了一地黄豆,追上来的那些人纷纷摔倒在地,一时间被我甩开好大一截。

  “姑姑,快走!”

  当我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拉着瞬间拐到了另一条街上。

  “姑姑,方才恕亓笙无礼!”拉着我的手一松,眼前的人对我十分恭敬地作了个礼。

  我定睛一看,正是战夜的近侍亓笙,心头不由陡然一跳,匆忙整理着头发衣裳,一边四下张望:“无妨无妨,刚才还要亏得你出手相救呢。”要不是他动用术法将那地上撒了黄豆,我早被擒住了。

  “呃,”亓笙见我不断张望的样子,冲我尴尬一笑,“那个……我家主子并未前来。”

  我闻言一愣,然后假咳了一声:“咳,我……我没在找你家主子啊。啊,那个,那什么,你不好好跟着你家主子,怎么跑这儿来了?私自来这儿可是要受罚的!”

  “亓笙是奉主子之命下界来的。”

  “奉战夜之命?什么命啊?”

  亓笙身为战夜近侍,平日一直跟着战夜,常常见我与景焱同战夜一道玩笑,早与我熟识,私下除却虚礼那套,也时常同我一道聊聊他主子。

  “还不是姑姑您和妹姜长公主嘛,整日里念叨着凡人话本里如何如何。主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你曾说过的什么平枣糕和当归酒,这不,叫我下来替他买回去,说要同花神一道埋酒去。”亓笙说着还朝自己手里的糕点和酒坛呶了呶嘴。

  我听罢忽然僵了脸。

  “姑姑?姑姑?”

  我晃过神来,又是颇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既是买齐了,那你还不赶紧给你家主子送回去?”

  “也没那么急,主子说先买回去,过阵子才用得上。”

  “过阵子?这酒过阵子无妨,这平枣糕过阵子可就坏了。”

  “哦,平枣糕啊,主子说这平枣糕买回去,他和花神一块儿学着做,到时候要吃自个儿亲手做的才有意义。”

  他和花神一会儿学着做……

  “不过我也是该回去了,姑姑……”亓笙欲言又止,犹疑了一番还是开口道,“姑姑若是偷偷下界来的,还是少惹些事儿罢,方才实在危险……”

  我笑了笑,也不解释是帝灏将我丢下来的:“我知道,方才那是个意外,咳,你还是快回去罢。”

  亓笙又冲我作了一礼才离开。我却终是再也强撑不住脸上的笑,疲累地低下了眉眼,拖着步子在街上晃晃悠悠回了缘来客栈:“小二,给我来壶酒。”

  “好嘞,客官!”小二一会儿就将酒送了上来。

  平枣糕、当归酒……

  我径自倒了一杯酒,闷入口中。那酒就如同心中那团火一般,烧过喉咙、烧进肚腹,然后残留一嘴苦涩。

  亓笙他错了。

  这不是我和妹姜成日念叨,战夜才突然想起的。这是三千年前,天族与鬼族那一仗临战前,我摆了一桌亲手做的平枣糕想与他一道吃的。因着我听说凡间男女别离时要吃一块平枣糕、埋一坛当归酒,寓意“平安”、“早还”、“当归”。

  只是我说与他这些寓意后,他却只是温柔浅笑,又遇上景焱突然冒出来打岔,最终桌上的平枣糕仍是未动一口。

  可这回,这回他却要与华嫆一起做平枣糕、一起埋当归酒……

  这一壶酒喝起来实在不够畅快,不过几杯便见了底:“小二,再给我来一坛酒!”

  酒这东西,人人都说好,酒过之后,那些不该记起的,就都忘了。可为什么我却越喝越清醒了呢?从前没想明白的,如今却是懂了。譬如——

  那些我以为他未曾放在心上的东西,原来他都放在了心上,他从未放在心上的,或许自始至终只是我罢了。

  问君何行何当归……?他,将为了华嫆与魔族倾力一战,将为了华嫆凯旋而归。

  我猜想,一定是我喝得还不够多,所以才未能达到旁人所说的忘怀境界。于是,我又让小二给我搬了五六坛酒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回,我觉得差不大多了,似乎真的不记得什么事儿了。于是付了酒钱便跌跌撞撞上楼回了我住的那间客房,寻着床便睡了下去。

  最后入睡前我想的是:幸而这酒不贵,帝灏给我的那些银子还够买我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