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宿妆隐笑纱窗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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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躲过一阵人仰马翻的我懒在床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终于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当我换了身料子上乘的男装从成衣坊里走出来的时候，听见与我擦身进门的那几位官家夫人正在一道说话。

　　“王夫人，别同青娇那小贱人置气，她以为自己离了翠香楼，被赎身回来做了妾，你家老爷便真的有多疼她了。男人嘛，谁不是三妻四妾呢？可到底府中的夫人只有你一个，那青娇不过仗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一时得宠罢了。”

　　“这些我自然都懂。可我就是看不惯！你瞧，今儿晚上翠香楼里那个叫‘浮湘’的清倌终于要开脸了，男人们又全都巴巴儿地赶过去了！”

　　“唉，那些女人各式各样的路数一套一套的，叫人怎么能不上钩呢？罢了罢了，她们纵然能一时得宠，可也一辈子做不了正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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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昨日自那书坊门口跑开，寻了家一听便知是偶遇情缘好去处的“缘来客栈”十分舒坦地睡了一觉，醒时便琢磨着还是换成男装好，不论是在天宫还是在凡间，女子打扮到底拘束。

　　你想，若是我昨日在那书坊里就是一身男装，那么缙柯问我推荐好书之时，我便不用承受书坊里其他男子异样的目光，可以和他就着妹姜给的书单侃侃而谈。自然，也就不必一出书坊就撞上冤家路窄的那什么尹玉了。

　　再比如，接下来我打算去翠香楼考察一番那些堪比媚术一流的“狐族”的凡间女子是如何争得男人宠爱的，从而看看是不是能适用在战夜身上。

　　而这一番考察，必定是只有男装才能办到，若是一身女装前去，按着话本里说的，应当是会被那“妈妈”给立刻赶出来。

　　待问了好几个姑娘翠香楼怎么走并收获了一堆不大友好的眼神之后，我突然顿悟，拽住身边一个衣装颇显华贵的男子：“这位公子，在下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不知翠香楼怎么走？”

　　这一回果然问对了人，那男人对着我了然一笑：“正巧，在下也正要过去，不如一同走罢。”

　　走到翠香楼门口的时候，我方知道这浮湘姑娘的魅力果真堪比狐族，为她慕名而来的那些男人真是不分高矮胖瘦、人穷人富，蜂拥而至全挤进了楼里，不断催着鸨娘快将浮湘姑娘请出来。

　　身边那男人转过来冲着我又是一笑：“浮湘姑娘稍后才出来，这头一夜的价钱约莫也不是你我付得起的，还是另寻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一道‘喝酒’罢。”说罢，便给鸨娘手里塞了些银子，又对着她说了个名字，不一会儿就自顾自拥着一个姑娘进去了。

　　这翠香楼里的姑娘我一个都不认得，自是不能像那男人一样报个名字就领着姑娘走，所以鸨娘笑眯眯迎上来问我的时候，我只能浅笑答：“妈妈只需给我寻个僻静些的好位子，我就等着浮湘姑娘上台了。”

　　鸨娘乐呵呵地看我一眼，大概是见我来这儿只为浮湘姑娘，又穿得甚是得体，以为我也是个揣足了银子为浮湘而来的有钱公子，便亲自给我领到一个半封闭的雅座上，又让人给我上了一壶好酒，才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见她扭着腰离开，我终于吐了口气，摸过桌上摆着的酒壶便倒了一杯灌了下去，总算是平复了一下自个儿头一回上青楼的激动兴奋还带有几分忐忑的心情，转而抬眼往楼下瞅了瞅。

　　楼下那些搽脂抹粉的姑娘们一见到有客人进来便娇声笑着迎上前去引着客人入座，模样娇媚、巧笑连连，言行举止皆甚是轻浮……

　　我鸡皮疙瘩立马落了一地。

　　往日在天宫里见的那些姑娘们纵然有脾性跳脱的，却也都是守礼自重，就是青丘狐族那些天生的妖孽，那也最多以美妙绝伦的歌舞惑人，或者随意往那儿一站，便眉眼气韵媚然天成，从不会如这些女子这般……这般懂得撩拨人的。

　　我又连忙调转视线看向那些男人，却见果然个个一脸沉醉的模样，瞧着竟很是贪恋。

　　我不由皱了皱眉。

　　虽说我是来偷学如何逢迎男子喜好的，眼下这群青楼女子的一身媚术似乎也的确凑效，可我总不愿、也不能想象战夜也因这样的撩拨而沉醉的样子。

　　我知我所喜欢的战夜，不是如此简单就会被这种手段媚惑的人。

　　“尹公子这边请，媚娘已在里头等着了。”

　　我正开着小差，便见鸨娘满脸堆笑又领了一个男人到我旁边只与我隔着一道绯红纱帘的雅座里。我抬头之际，只见到那男人尚未完全入座时留在外头的一截月白色的衣角。

　　那人刚进去，一个龟奴便急急跑上来凑到鸨娘耳边低语：“妈妈，浮湘姑娘死活不肯上妆，正在屋里闹腾呢！”

　　鸨娘闻言脸色一僵，压着声儿：“什么？她不肯上妆？唉，罢了罢了，那丫头不上妆也不要紧，天生一副好容貌上不上妆都一样，大家不就喜欢她那什么清水芙蓉的出尘脱俗嘛？只要让她将衣裳给我赶紧换上就成了！”

　　龟奴满是为难的苦瓜相：“可……可姑娘也不肯换衣裳，姑娘不肯登场！”

　　“什么？！”鸨娘嗓门儿稍微拔起了一点，忙又四下环顾了一番，重新挂出一副笑脸，却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露出来，“不肯登场？浮湘那死丫头好好的又要闹腾什么？！前两日不都看开了答应了嘛？总之，今日绑也要给我将她绑出来！”

　　言罢，鸨娘递给龟奴一个狠辣的眼色，又扭着去招呼别的客人。那龟奴近乎无声地自我悲叹了一句“哎哟我的浮湘祖宗唷”，便又急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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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二人说话的声音委实很轻，轻得除非话本里那些个武功高深的大侠以外基本没人听得见。可我虽不是武林高手却好歹也是个天神，自然这点耳力还是有的，故而一字不差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摸了摸鼻尖，心下忽然又有了主意。

　　这浮湘姑娘名声这般大，且听这鸨娘说起来似乎还有着“出尘脱俗”的好气韵。既然我学不来那群女子的媚态，倒不如摸过去瞅瞅这浮湘姑娘究竟有何法子惹得那些男人如同丢了魂一样晕头转向？

　　我闭眼凝神，铺开神识搜寻那龟奴的去向。却不想到刚往外探去，额角穴上就忽的一痛，神识一个激荡迅速便被弹了回来。

　　我前头说过，我的术法实在糟糕，早前练习这搜寻之术时神识便时常会反弹，景焱那烧鸡为此还特特跑到战夜跟前笑我笑了好一阵，气得我练了足足五百年将这搜寻之术练成我最拿手的几个术法之一，此后常常用来搜寻常有好吃食的掌膳神官以及战夜的踪迹。

　　我原以为自己这搜寻之术早已练得不错，却不料这回竟然又出了差错。鉴于以往也有过这般状况，便转而想大概是我近日来法力又不济的缘故，全然不曾想过是有人将我的搜捕之术强行切断了。

　　不过好在方才神识被弹回来的那一瞬，我已搜寻到那龟奴推开的房间了。

　　我蘸了些酒水往身上洒了洒，弄出一身酒味，揉着尚有些疼痛的额角佯醉自雅座出去。

　　方一出来，我便恍惚感觉似有一道凌厉的视线穿透纱帘自隔壁的雅座中落到我身上，不由打了个颤，转头却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侧影隐约在帘幕后，在一男子身侧低声细语，艳红色的轻纱与这月白色的素锦衬在一道更显鲜艳……

　　“嘶……”这般暧昧场面我向来只在话本里瞧见过，现场亲见还真是头一回，如今只得尴尬地扭过头来……不过隐约觉得，方才那个男人的身影似是有点眼熟？

　　“这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一个龟奴见我从雅座上离开，便迎上来问我，明明是一张阿谀的笑脸，却叫我怎么都觉得透着几分猥琐。

　　我连忙回神冲他摆手：“没有，只是酒吃得有些多了……不知此处茅房在哪？”

　　龟奴指了什么地方、又说了如何走，我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点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待无人注意时逮着机会便向着刚才搜寻到的那间房偷偷摸了过去。

　　“浮湘姑娘、浮湘祖宗哟，你就快点给我换上衣裳罢！”从被我戳出来的窗纸的小洞望过去，一个嬷嬷正捧着一沓藕粉色的华贵衣裳围着一个姑娘不停地打转。

　　“不！我不要！当初……当初妈妈和我说过的，我只卖艺不卖身！”那个姑娘许是近日感了风寒，话语里鼻音甚浓，她说这些的时候一直背对着我，故而模样瞧得并不大清楚，可单就听这声音、看这身姿便能晓得，这位姑娘，必然是个美人。

　　“哎哟我的浮湘祖宗哟！妈妈只应了你五年之期，如今五年已过，你瞧瞧你这么红，各位客官都指名点你呀！再说你如今已经十九了，趁着这几年尚且年轻还不赶紧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再几年你就是想嫁也嫁不了什么富贵人家啦！”

　　“不！我不！”美人正巧转了个身子，露出半个侧脸，白净精致的小脸上隐隐带着泪痕，真真是我见犹怜。

　　“哎哟我的祖宗！你到底在犟些什么呀？难不成你还在等着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林哥哥么？”嬷嬷终于上来了脾气，将衣裳往浮湘怀里一塞，不再好言好语地哄着，憋不住冲那浮湘姑娘喊了一句。

　　浮湘却像是正被说中了心事，侧过头低眉轻声道：“他说过叫我等他的，他会回来娶我的……”

　　听到此处，我恍然大悟，仿佛悟了……这分明就是一出秀才负心、佳人苦等的虐心戏啊？

　　“当初他要筹银子去攀附那些个考官，将你骗来卖给咱们翠香楼的时候自然是好话哄着你，你还当真以为他会回来娶你？”

　　——啧，果不其然！

　　“不……不是的，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会不明白？他说会回来娶我，就一定会回来娶我！”浮湘说着，却又渐渐泄了底气，低声喃喃道，“只要……只要我还是清白的身子……”

　　“唉……浮湘啊，你就别做你的美梦了！你那林哥哥，早在上个月就娶了张丞相的三女儿，已算是半个入赘的女婿了！虽说那三小姐是庶出，可是张丞相又怎会允你那林哥哥再娶你进门？哪怕是个侍妾都没可能！妈妈她早就知道了，这才帮你张罗着今日，不想耽误你，还叮嘱我们别告诉你免得你伤心得寻死觅活的……”

　　“什么？不……这不可能！”浮湘听罢，眼里的那包泪收也收不住，忽而激动地拉住嬷嬷，像是拉住了她那负心的林哥哥一般，“我们从小一处长大，他……他说过他考取功名不仅仅是为了他爹的遗愿，更是想有一天我能跟着他过上好日子……他说……他说只要我等他几年，将这几年熬过去，以后……以后我们的日子都会好的……”

　　我心下哀叹一声，料想这嬷嬷说的话应当有个七八分是真的，只不过那老鸨定不是因为怕她伤心才不告诉她，估摸是准备留着一手怕她不肯上台，再告诉她不给她任何期望，盼着她能在绝望之下甘愿乖乖上台。

　　“不……我要去问他！我去丞相府找他！我要去问他为什么还不来娶我，为什么考取了功名却还不回来娶我！”

　　“哎哟，我说你去又有什么用？你去了连丞相府都进不了！”那嬷嬷自然是拖住了她，将魂不守舍的浮湘按在床边坐好，趁她木讷的时候动手给她换衣裳，掏了块帕子替她擦了满脸的泪，又就着梨花带雨的小脸稍稍上了些妆，就要将她推出去上台。

　　我见她们要出来，连忙又一路溜回自己的雅座，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缓缓气儿，顺带琢磨着接下来该要怎么个做法。

　　按着话本里写的，通常这时都得出现一个风度翩翩的楠竹，初登场便是一掷千金将这姑娘买下，再带回自己府上安抚上几日，而后在这期间二人有无数种可能萌发奸情，哦不，是爱情……

　　可当浮湘被推上台后，我眼瞧过去，那些个竞相出价的男人……居然要么长得满面富态、笑容猥琐，要么看上去人模人样却眼带兽欲，完全没一个是符合话本里的楠竹设定啊！

　　“一百两！”

　　“一百三十两！”

　　“一百五十两！”

　　“……”

　　瞧来瞧去都没个像样的人来竞价，台上那模样柔弱的浮湘姑娘因受了情伤而魂不守舍，难道这样一个痴情女子真要被那些男人给糟蹋？

　　摸一摸自个儿的荷包，除去给妹姜买书好了一大笔银钱，还剩四十多两银子。若是要出手救一救这浮湘姑娘，怕是只能用术法变些银子出来使了。可往日在天上向来用不着银子，也没得几次机会来凡间，这银子到底要怎么变来着？

　　我瞅着被我从腰带上撕下来的那一条条破布绞尽脑汁地回忆……

　　“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

　　眼看这价钱越抬越高，我也越来越急。终于在捏着诀变出一簇火、一杯水、一只青蛙、一块石头后，成功变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我舒了口气，连忙又施术变出四张来，然后冲着台上的鸨娘大喊了一声：“我出五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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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声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不由纷纷往我这儿瞧来，估摸是想瞧瞧是哪个富贵人家如此挥金如土，随便出手就是五百两。那老鸨初时也是一愣，随后笑得连厚厚的脂粉都往下掉地把我望着：“哎哟！浮湘姑娘好福气，这位公子出了五百两！还有比五百两更高的吗？”

　　我虽未曾在人间呆过多久，可话本子确是看了不少的，五百两已是奇高的价钱了。可就在我以为将要抱得美人归的时候，边上雅座有个温雅含笑的男声淡淡传了出来：“八百两。”

　　八百两！为了个青楼里的姑娘出八百两！就我先前那五百两恐怕普通人家这一辈子都花不完，哪家的败家子居然这般烧钱？！我愤愤转头去瞧，却仍旧只瞅到了一块朦胧的白袍，和他身侧妖娆女子的背影。

　　“天呐！八百两！这位公子出了八百两！可有比八百两更高的？”我听那鸨娘的声儿都在打着颤，料想该是从没见过为了个青楼女子的头夜出八百两的金主。

　　我嘴角抽了抽，暗自伸了右手背到身后，又开始施术，顺利变出五张银票，然后一掌拍到桌上：“我出千两！”言罢，还挑衅地斜睨了一眼边上的雅座。虽然我想隔着那朦胧的纱帘，他约莫是接收不到我的眼神。

　　“……千两……这位公子出了一千两！天……还有、有比一千两更、更高的吗？”鸨娘似乎已是被这么多银子给震得有些傻了，连说话都开始打绊。

　　“……一千两一次！”

　　“一千两两次！可有再出价的？”鸨娘显然并不是个知道餍足的人，巴望着隔壁雅座，难不成还盼着他再出言竞价？

　　隔壁雅座的男子却只轻声一笑，听不甚出其中意味，却没有再跟着我加价。

　　不过我想也是，我那些银票皆是我变出来的，要多少有多少，他就算家中再如何富裕，也必然不能和我争出个什么。

　　“一千两……三次！今日浮湘姑娘，便归这位出价千两的公子了！”

　　“恭喜兄台抱得美人归。”隔壁那座忽然传来耳熟的淡笑声。

　　我侧目望去，旋即身形一僵。

　　那妖娆女子总算是离他坐远了些，只是仍旧背着身子瞧不见面容。男人轻撩帘子向我举了杯酒，似笑非笑的脸分明正是昨日刚被我坑了一把的尹玉。

　　我下凡来才不过第二日，却已是遇见了第三回，这究竟是何等孽缘？

　　心下庆幸着今日做了男装打扮，应当不会被一眼认出，我赶紧轻咳一声低头举杯以作回谢，转身跟着候在外头的龟奴匆匆前去寻那浮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