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里许元来别有人
神的寿命虽不比宇宙洪荒，却亦是很长很长的，岁数基本上是论“万”来数的。是以，我虽化成人身已有十四万年，从不觉着自己年纪很大。而仙的寿命则要短得多，大致得以“千”来算，长寿的也不过几万岁就再长不了了。
因此仙界的仙官儿总是到了一段日子便要轮换的，而每次仙界的老大仙尊换届，天神为表对仙界的重视，必定会有天族老大天君亲临观礼。
今儿个，便是新仙尊上任的日子，按理原本应是天君帝灏需前去参礼，但不巧的是，今儿个天族也有一桩大事——战神前些日子又与鬼族战了一回，早上传来捷报，于是马上就要摆一桌庆功宴庆贺战神得胜。
仙界的大事与天族的大事相比较，向来都只能算作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所以捷报传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便被天君请了过去。
天君一身玄色锦袍，年轻英俊的脸上素来是一副明明没半点儿表情、却又实实在在很是宝相庄严的神情，对着我十分有礼地喊了声：“姑姑。”
我额角一跳。天君岁数的确要比我小上个五万岁，可这一声姑姑却又令我觉着自己委实忒老了一些，何况我并不是他父亲的什么兄弟姊妹。于是我连忙开口：“天君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天君听罢忽而冲我一笑。要知道，向来没表情的人一旦有了表情，那表情必定比一般人生动得多。天君帝灏这一笑，美则美矣，却叫我没来由的一慌。
“今日仙界的新仙尊继位，本该由我前去观礼，不过方才传来捷报，战神大败鬼族，今日免不了要大摆一场庆功宴。”天君说到这儿顿了顿，温柔浅笑将我望着，望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我思来想去，这天族能替我前去仙界观礼的，也只有姑姑你了。”
我自是不能和天君说“本后神不乐意去，你爱咋咋地”，于是就在这“慌”与“毛骨悚然”中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随帝灏特别选派给我的宫娥去了清罗界的仙宫赴宴，心中很是忧伤。
我一向以为，天君帝灏那小子十分聪颖可爱，如今不免恨他不解人意。战神战夜的庆功宴，我向来从不缺席，今次却因着要替帝灏到仙界观礼而不得不缺席了。
其实按理来说，天君来不了，应当是天后来，可不巧帝灏竟是到现在也没娶媳妇儿，于是倒霉的我便得来了。因为天族众神里有官职的、没官职的，除去天君身份比我尊贵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比我地位更高了。
我名作离朱，是一棵自上古洪荒时期便站在那儿的相思树，十四万年前终于修得人身，并一幻化成人形就引来身边所有有生命的事物向我齐齐朝拜。因着，我其实是一位后神。
当日嬴、源两位始神不和之后，各自以自身之血造出了新的神，这些直接拥有嬴、源之血的神便被称为后神。嬴氏血脉的神为神族，因不分等级尊卑自在生活，后多被称为蛮神；源氏血脉的神为天族，分划职位等级，维护天地秩序，被称为天神。天神与蛮神，共同生活在上三界的最上层溟微界。
天族的后神如今基本已经凋零，沉寂在了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还能听到些踪迹的已是屈指可数。因此，当我这位后神出现的时候，整个天族都很是激动。
尽管不久后他们就发现，我其实除了额上有后神之印以外，委实没有半分他们所崇敬的后神的样子，但由于我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后神，以故我在天族的地位仍旧高得有些离谱，连天君帝灏那小子见着我也客客气气尊我一声“姑姑”，这实在叫我很是不好意思。
转眼，就已到了仙宫宫门前，我有些蔫儿蔫儿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特意前来迎我的那片仙官儿，佯装亲切又很得体的应付了两三句，被引入座后便甚为无聊地往那儿坐得端正，看着队伍齐整的人影儿一溜溜从我面前晃来晃去。
算起来，我是头一回来仙界，本该对这装扮得精致飘渺的仙宫和来来往往的俊男俏女十分感兴趣的。可如今我的心思全在天族战神的庆功宴上，便不由觉得眼前新仙尊的继位大礼很是无聊。
我默默地抬眼打量了一眼周遭，见众仙官儿都特别守礼，分毫也不敢往我这儿瞧，以示对我无比的尊敬。心下琢磨了一番，最终还是寻了个借口将身边那些自天族带来的宫娥支开，暗自捏了个诀，将灵识从身子里分了出来。
之所以要将那些天族宫娥支开，乃是因为那些宫娥都是帝灏特意挑出来的，不仅法力高强、能护得了我周全，且还能拦得住我。而我的法力委实不大高深，连灵魂出窍这样简单的术法也极有可能叫那些宫娥看出来，万一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走，那可就麻烦了。
左右再看了看，见没人发现这处的动静，我便双脚抹油开溜，只盼着溜回天族的时候能赶上战神归来。这数万年来每次他战罢归来，全天族里第一个看到他的永远都是我，这一次我亦不愿意错过。我盼着他得胜归来后第一眼便能见到我，尽管，每一次他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站在百花中迎着他的花神华嫆。
一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为了避开那些个守着宫门的天兵天将，我还特特将自个儿的灵识凝成了一颗红豆，直到自门边悄悄地打着滚儿滚了进去，才又恢复人身的样子。
天宫的宴会，基本上尽数都在天池边的饮露台办。我挑了条僻静的路急匆匆向天池赶过去，路上偶尔遇上的那些个来来往往的都是花族的小神，正准备着百花盛宴，给战夜铺出十里花道。瞧这样子，战夜应当还没回来。
我心里一乐，偷偷往天池另一边的青园跑。我知道战夜每次征战回来都会先独自到这儿来，于青园那棵平日他最喜欢在那儿静坐的玉安树下一个人站上一会儿，然后再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自宫门踩着十里花道一路走到饮露台。
往日我虽知道，却也不好表示出我知道的样子，从来未敢出现在这青园里，只能在天宫门口等着他，生怕战夜以为我有偷窥癖打探他私下行踪。但今日不同，我是自仙界溜回来的，不能跟着众神在天宫门口迎他，只好在这儿远远躲着看上一眼，也好对得起我自个儿的心，好歹没有缺席他的庆功宴。
不过说起来，其实我之所以会知道他在青园，全然都是靠每次他出征时我代表整个天族给他系上的寓意着“我们都想你，你一定要打赢了仗滚回来”的红豆囊。
众神一向以为我法力低微，干不了实事，是个没有官职与封号的废柴后神，只能在战神出征前叫我来给他送送红豆囊做个仪礼代表，以示我的存在。但实际上，我法力虽低微，送出去的红豆囊其实还是有些玄妙在里头的。
譬如，我可以念个相思诀，从而通过红豆囊得知他的处境安危。再譬如，若有一日我给他表个白，他也正巧对我有意思，我俩心意相通，那就可以用相思诀借红豆囊千里传信，都不用劳烦羽族，更不用害怕像凡间送信一样，送出去十封信路上丢失九封。
前一个譬如我一直运用于实际，至于后一个譬如，我实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日才能运用于实际。
我一路想着乱七八糟的譬如溜到青园，才走近便听见里头有人声传了出来，脚下不由一顿，十分利索地往墙根一贴。
“这一回鬼族的侵扰仅是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受了魔君煽动前来试探天族虚实。魔族自十六万年前沉寂至今，必定暗自筹划得详尽，约莫过不了多少时日，神魔之间便有一场大战。”
我听着心里一紧。园里那沉稳好听的嗓音我时时梦到，是我思慕了十万年的战神战夜。只是他所说的那番话却叫我不由得十分害怕。不是担忧若神魔打仗我这个废柴神会不会被炮灰，而是怕战夜若与那魔君打起来，究竟能否全身而退。
我向来知道战夜很是善战，自他当任了战神后便从没打过败仗。可我亦是听小青在我耳边咋呼过，魔族的这一任魔君相貌是多么多么的俊雅无双、法力是多么多么的天下无敌。
心中明明十分相信战夜的实力，可我仍旧十分忧虑。
“……你会赢么？”
正在我伤神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娇柔又清灵的声音。那个声儿我亦是很耳熟，那是……
“……我若赢了，回来我们便成婚，好么？嫆儿？”
……那是花神华嫆。
“好。”
我甚至能从她的语气里想象到她向来富贵端庄却明艳无比的脸上绽出浅浅的笑，就如她本体的牡丹花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我甚至能根据她的回答想象出战夜那英朗的脸上眼角眉梢里藏着的温柔，就如他十万年前将我从景焱手下救下来那时候一般，或许，比那个时候更温柔，而且双眼亮若星辰。
我总自豪，以往每次战夜回来，纵然在众神齐齐迎他的场景里，他永远看不到我，但向来第一个看见他的人必定是我。这一回，第一个看见他的人却不是我了。
我把他看着看着，就给看丢了。
尽管他们再没出声，可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抱住她了，抱得很小心翼翼，却很紧。因为这个场景自我从凡间的话本里看到过之后，便时常梦到。只不过我的梦里头，他抱着的，是我。
我用的是灵魂出窍的术法，如今心神激荡得厉害，连着我的灵魂也一阵一阵透明，波动得厉害之际，不由弄出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青园里那两个神可不是我这般的废柴神，丝毫的动静他们也能感受到。我慌忙要逃，却被人一把拉住带离了青园。
落到饮露台的角落里稳住身形时，我急忙回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因为方才拉着我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儿个亲自将我赶去仙界参加大礼的天君帝灏。
“姑姑不在仙界观礼，倒怎么出现在这儿了？”帝灏没有松开手，依旧拘着我那半透明的手腕。
我回过神来，脑子里迅速闪过些什么，遂冷下了脸色：“天君这不是明知故问？你手里拘着我的魂，我自是灵魂出窍溜回来的。不知天君可是恼我，明明已被支开却又溜了回来，没能依着你的计划行事？我便想呢，天君抽不得身，天族的长公主也去不得么？妹姜她最喜欢出了天宫四处乱逛，仙界大礼你不让她去，倒叫我去？”
他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一动，看着我许久，方开口：“姑姑当知他想见的是谁。华嫆能许他一段姻缘，他便多个理由全力赴战，不好么？”天族与魔族这一仗，怕是并不容易打。而天族，必须要赢。
从方才就一直酸涩的眼睛，此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我的确知道战夜想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我从未甘心：“……我便不能许他一段姻缘了么？”
“不能。”天君帝灏的眉头罕见地蹙了起来，定定看着我，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就如讲述一个事实一般，“姑姑应当知晓，他一直倾慕着的是花神华嫆。”不是你后神离朱。
……这的确，就是一个事实。
战夜并不喜欢我，又怎会为了一桩婚事而倾尽全力与魔君一战。
因着，他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