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禾郡至平江府,四人马不停蹄,一路趱行不题。
邓林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早早地探出头来,挨着“车夫”杯莫停坐了下来,一条腿悠然地垂在马车之下,不知经过哪座桥时,他顺手从桥边折了一枝柳条在手里。
杯莫停手挥马鞭时,他也跟着扬“柳鞭”叱咤,轧轧作响的车轮受其情绪的感染,也越发欢快地向前滚动了起来。载着某人的激动,载着某人的怨声,载着某人的忐忑,载着某人的酒香,飞也似地奔跑着。车后的烟尘被这亢奋的车轮惊起,不安而狼狈地飘散在旷野之上,空气中放飞的歌声,让它们情不自禁地追逐着他们的车辙飞舞了起来。
执鞭高歌的邓林不时还从杯莫停那里分得几口浓酒,不过,醇酒入肚,他的歌声就越发激越,也越发奔放。不同凡响的嗓音带着他不拘一格的音调,伴随着车轮滚滚向前。杯莫停漫不经意地回头觑了一眼车后舞姿凌乱的烟尘,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悄悄地浮上了他的嘴角。
一曲动人心魄的歌声毕,未免邓林继续豪兴大发,杯莫停问起了邓林与杏娘相识的过程。就这样,两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了起来。
是日申酉时分,车马到得姑苏城外。
邓林痴痴地遥望着姑苏城外那一面古老而朴素的城墙。
那是一面沉淀着千百年历史气息的城墙,它古老,却不苍老;它朴素,却不平淡。因为那每一块墙砖里都装着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也住着一个温婉动人的佳人。才子多情,佳人多娇,他们在飞云冉冉的苍苍烟雨中相遇,在风雨飘摇的满城风絮中生死相许,他们用他们璀璨的风华书写了他们灿烂的生命之歌,也用他们不悔的青春共同谱写了这座城市的四时风月。
呼吸着这座城市深厚而隽永的独特气息,邓林忽然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可这万般思绪齐涌到嘴边时,却只剩下了一首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为了不让人瞧出他那无可自已却又突然贫乏的诗情,他特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爽朗而高亢,还带有一种别样的疎旷,将原诗中的寂寥清愁,声声碾碎,与西风浊酒共化于尽。
“邓郎中,你这诗,既不对景,也不对情,吟来作甚?”小缃挑起前车簾探出脑袋,毫不留情地讥笑道。
邓林尴尬地收住了笑容,半晌都没答上来。词穷的窘迫也让他手中的那枝柳条顿时没了神气,蔫头耷脑地摇晃着。
“在众多写姑苏的诗篇中,张继这首《枫桥夜泊》,或许不是最出色的,但绝对是最成功的,他让枫桥这座桥名扬天下,也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诗名。邓郎中此时咏此诗,可是要借以寄言我们此行必将一举成功啊?”一直一言不发的杏娘笑着为邓林解了围。邓林感激又赞同地连点了两下头。
这一路来,杏娘都几乎没怎么说话。窗外的景致在不停地变换着,奇妙的光影在她的脸上不停地跳跃着,可她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昨晚她与杯莫停最后交谈的那个话题上。直到邓林这首《枫桥夜泊》在她耳边响起,她的心情才略略缓和了些。
她轻轻地挑起车帘一角,微微往外瞥了一眼。
终于到了!
杏娘默默地跟自己宣告道,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硬了起来,她不知道这是激动,还是紧张,还是恐惧。落日下的姑苏城,染着一层神秘而凄迷的色调,让人不可捉摸,又让人深深为之着迷。
靠近城门,马车的车轮开始慢慢降低了速度,高耸的城门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马车彻底被城楼吞没,光影的忽然转暗,才让杏娘真正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城市有多近,近得甚至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这里有某样东西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还有某个人正在欢迎她的到来。
可她明明是第一次来,是什么在等待她,又是谁在欢迎她?杏娘屏住呼吸,睁大着眼睛紧紧地凝视着马车内的黑暗,但很快,马车内的光线又恢复了光亮。她的眼前霍地明亮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抚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四人过盘门,经三桥,进入到了姑苏城内。
平江虽然与临安一样,都是江南水乡,却独有一番韵致。城中河网密布、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碧水幽幽、古朴典雅,自有一番闲适恬静、清幽雅致。若说临安城是端庄优雅、明艳照人的大家闺秀,那么这平江城便是秀外慧中、清新可人的小家碧玉。让每一个初次到来的人都能天然地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
入得城后,杯莫停揽辔控马、前头引路,杏娘隔着窗帘往外瞧,一路走马观花,一开始还秀水脉脉、人烟寥寥的鲈乡烟水风光,渐渐地开始嘈杂起来。
店肆林立、彩旗盈门,六街三陌、万物充盈,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再行得一段,更是车马喧阗、人声鼎沸,杏娘不堪其扰,便垂下窗帘,闭目养神,耳边小缃“哇”“哦”“呀”“咦”等一系列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其耳边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得一段,却听得人声隐隐、天风寂寂,兼有水声淙淙、暗香浮动。杏娘听得小缃一声“嗯?”她不由得也睁开了眼睛,但见巷子尽头乃是一家门面寻常的客栈,门口那泥金黑漆匾额上题“百越春”三个大字。
待杏娘等下得车来,杯莫停已经入店与店家寒暄完毕。一名店中小二头戴方巾,身着紫衫,先行迎上前来,俯首躬腰,笑脸盈盈,彬彬有礼,一边帮着提挈行李,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往里走。
杯莫停与店家似乎颇为熟稔,与店中一位掌柜模样的老者好似“讨价还价”似的商量了好久,那位手不离算盘的掌柜才“勉强”地同意了杯莫停的“请求”。
邓林和小缃立在门外,瞧着二人交谈的模样,又瞥了一眼客栈的招牌,忽然间,二人仿佛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就是那位有“交情”的酒庄掌柜啊!
凭着“交情”,那位掌柜着意择选了三间幽静雅致的上等客房给了杏娘三人。
客栈临河而设,门面简朴无奇,但院内修竹夹牖、芳林匝阶、竹亭花榭、曲径环水,虽无画栋雕梁、朱楼绮户,倒是别具一格,独有一番韵味。
小缃看得目不暇接,啧啧称叹,杏娘也觉爽心豁目,暗自欢喜。邓林更是意兴盎然,拉着杯莫停前前后后,饱览一番。杯莫停拗不过,提着宝贝酒榼,随着他且行且酌。待得邓林意兴阑珊,方才回到杏娘跟前。
他向杏娘告辞,杏娘见夜已深,又知他归家心切,便也不做强留,只言事成之后再行登门拜访。
临走,杯莫停特意嘱咐这“百越春”客栈的人手钱两,杏娘尽可随意支取,一应用度皆由杯莫停承担,但杏娘坚辞不受,杯莫停只好付之一笑,不做强求。
然则店内上至掌柜下至杂役,皆将杏娘奉为上宾,一日三餐,莫不丰盛;茶具碗盏,莫不讲究;锦茵绣墩、罗床软枕;鑪燻香袅,银缾插花。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出则香车宝马相候,入则热茶汤点不断。
起初,杏娘他们还百般推让,辞谢不受,然则这掌柜的,好似记性不大好,每次都是口头上满口应诺,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一应饮食,一切用具,皆依然如故,有时还嫌不足,花绸子上绣牡丹——锦上添花,精益求精!
几次三番下来,杏娘他们也不得不客随主便,既来之则安之。毕竟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不能总在这旁枝末节上虚耗精力。
住店后不久,邓林就往千金堂打探得知,祁门祁穆飞这几日不在家中,说是去绍兴采买药材了,不日即回。是而,杏娘决定先往墨家走一趟。
与邓林一番商议后,众人打算先在这平江城内走走,以期打听一些墨家掌门墨尘的消息。
然而,街上之人听闻他们打听墨家之事,各个谈虎色变,决口不敢提墨尘之名,那讳莫如深的眼睛里都深藏着恐惧与警惕,有几个胆大的偶尔说几嘴,但也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道消息,没有一点实际而可靠的信息,这些人甚至连墨家的大门往哪开的都说不清楚,更别说墨尘的庐山真面目了。
杏娘听了几日无稽之言,愈觉烦恼。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亲自去墨家走一趟,龙潭虎穴也罢,刀山火海也罢,这一遭总是躲不过去的了。心下一定,便也不再作他想。
这几天倒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那追杀他们一路的人在塞上孤狼死后也没有再露面。邓林和小缃偶有拌嘴,也是小打小闹,话语间也比以往和睦了许多。
在杏娘去墨家的计划里,邓林并未在同行之列。
虽然邓林与杏娘同去墨家,也无有不可;但一来他与墨家并无交情,二来杏娘和小缃都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自己与二人既非亲非故,待至人前,恐于二女清誉无益。初次见面,还是谨慎些好,免遭人非议遐想。
邓林明白其中情理,所以在杏娘开口之前,就先表示自己要去这附近的惠民药局和济民药局转转,就不随二人一同前往了。小缃不知就里,为此还生了好大一通气,直到杏娘向她剖白分明,她才不好意思地消了气。
临行前,杏娘从那掌柜那里索要了一名纸,亲书门状,真楷细书,更以红线束腰,恭敬地放入一个螺钿拜匣之中,由小缃双手亲捧在前。掌柜的给她们备了一乘软轿,一行人迤迤逦逦向城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