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故人

此时已近正午。所谓“砍柴不误磨刀工”。吴岫云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祭了五脏庙再说。

　　正好远远看见路边有一家挂着“正店”幌子的酒肆。吴岫云眼睛一亮，忙领着桃儿几个要往那里去。

　　徐大个忙道：“奶奶，还是换个地方吧。酒肆迎的是八方客，可谓三教九流出入，五行八作汇集。若是冒出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就不美了。”

　　吴岫云一摆手道：“无碍，咱们只是吃个饭，不会有事。”说着仍往前去。徐大个不好再拦，只得嘱咐一双儿女仔细护着。

　　走到近前，但见那间酒肆楼高三层，飞檐翘角、朱甍碧瓦。门面结着彩棚，挂着绣旗，端的富丽堂皇。又见门楣上悬着一副金漆大匾，上书“熙春楼”。想来便是这家的字号了。

　　吴岫云心道：“这般豪华，怕是古代的星级饭店了。”

　　于是便问道：“徐叔，这熙春楼怎么样？有名气吗？”

　　徐大个忙拱手回道：“回奶奶话，这熙春楼，在私营的酒肆当中，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了。从他们家三楼临窗而望，据说可以俯视小半个东城。”

　　“哦？那我得上去瞧一瞧。不过，听你的意思，这洛阳城还有更高级的酒楼喽？”吴岫云对古代的大酒店很有兴趣，又接着问道。

　　“确实如此，全京城挂着‘正店’幌子的酒肆怕是有六七十家。其中最有名气的，当属户部点检所开办的‘和悦楼’。小人有幸，早些年曾跟着太老爷去过一回。如今想来，那日的热闹景况仍是历历在目。”

　　“户部？那就是说，朝廷也开酒楼啰？”吴岫云颇有些意外，这倒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国营饭店。想不到古代的皇帝也挺有生意头脑。

　　“没错，像‘和悦楼’那样的酒楼，户部开办了有十数家。”

　　“呀！那从咱们家老爷手里过的钱，岂不是数都数不完……”桃儿惊呼道。

　　“桃儿，不可妄言。”徐大个眉心一跳，忙轻喝一声，截住了话头。

　　吴岫云淡然一笑道：“无妨，在我面前不必拘着。谁都知道，户部向来都是朝廷的钱袋子。桃儿的话虽然直白了些，却也没错。只是这话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起，免得治你一个非议朝政，以下犯上的罪名。”

　　桃儿羞愧地面红耳赤，忙点头应了。

　　吴岫云有心要化解眼前的尴尬，遂抚掌笑道：“咱们别站在外头聊了，还是先进去坐下。正好我还想听徐叔聊聊和悦楼的情形。”说着便只管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主仆一行进得门口的彩棚，立时便有几个头戴青巾，身着短褐的闲汉凑了上来。这几个见打头的是个女子，又穿金戴银一身富贵，着实吃了一惊。

　　要说这酒肆，也不是没有女人。像这样的规模宏丽的酒楼，里面总会豢养着一群乐伎舞姬，随时为有需要的客人操弦起舞。所谓“大妇能歌小妇舞，旗亭美酒日日沽”①，说的便是这酒楼迎来送往，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

　　至于女客，还真是罕见。便是那些出外不便，需要用饭的女客，也都是由家人陪护着往茶楼食店去。毕竟这酒肆龙蛇混杂，女子声名要紧，但有些身份的，都不会往里凑。

　　这一行人，只要是明眼人就能看出，当先那位小娘子才是正主。想来这位主子怕是年纪小，不懂世情，所以才会走错了地方。

　　当中一个机灵的闲汉，满脸堆着笑越众而出，躬身上前招呼道：“小娘子是要用饭吗？这里头喧闹的紧，莫冲撞了您。小的知道一处薛家羊饭，滋味甚好，要不……小的领小娘子过去？”

　　吴岫云浅浅一笑，说道：“谢小哥指点，只是我要去的正是这里，烦请引路。”

　　那闲汉原是专一守在熙春楼，招徕行旅（招揽客人）、供命呼索（替人跑腿，呼叫索取）的市井游民，最是油滑不过。听她这样说，忙一扬手让道：“是小的多话了。小娘子请，小的帮您寻座。”

　　“有劳！”吴岫云点了点头，从容冶步地随他进了熙春楼。

　　时常出入酒肆的老客都知道，大凡入店，不可轻易登楼上阁。那儿只有贵人才能坐得。如买酒不多，则只就楼下散座。行脚商贾、牙侩经纪们，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吃酒划拳。推杯换盏之间，便将生意谈拢。

　　一些个虚骄逞阔的客人，招来花枝招展的妓女陪坐。为这个热闹喧腾的地方，又添了几分浮浪冶艳。

　　提篮顶盘的小僮不呼自来，在席间往来兜售各种果干香药。

　　行菜的伙计，手肩驮叠一二十个盘盏，却能自如地在人群中穿梭。

　　吴岫云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熙熙攘攘的市井画卷。而他们这一行的出现，也引得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窃窃私语。吴岫云倒是一点都不怯场，由着众人打量。

　　闲汉一面在肚里猜度着这位小娘子的身份，一面热情地引着他们往楼上去。“小娘子勿怪，他们都是些粗人，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尊贵人。不若往楼上坐，既清静雅致，又能看景。”

　　此话正合其意，吴岫云遂点点头，举步跟上。

　　快要登顶时，迎面下来两个一胖一瘦，身着锦袍云履的贵公子。身后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豪奴，忒是招摇。吴岫云主仆几人忙侧身避让。

　　匆匆一瞥之间，吴岫云却如遭轰雷掣电，惊得她直眉瞪眼愣在原地。

　　当中那个身形修长，长着一对桃花眼，俊美到不像话的紫袍公子，对着呆愣愣的吴岫云眨了眨眼，眉语目笑地翩然而过。

　　吴岫云急忙叫住他道：“公子请留步……”

　　那二人旋即站住脚，满脸疑惑地回过头。

　　“敢问公子可是姓秦？”吴岫云走下两阶，正好能与那桃花眼公子相平视。

　　那公子笑意更浓，抬眼间转眄生辉，直教人仿佛置身花海。眼眶下，一对卧蚕弯成新月，又令人如沐春风。“小娘子认错人了，鄙人姓卓，表字元劭。你，该不会是看我长得好看，故意跟我搭讪吧？”

　　吴岫云“嘁”了一声，说道：“公子想多了！我不好你这一口，嫌腻得慌。”

　　卓元劭笑容一僵，心中颇有些意外。

　　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非议自己的长相。卓元劭自认也算是花丛老手。见过他的姑娘多有爱他的。只要他肯对她们笑一笑，无论是多端庄多狷介的，都能被他哄得神魂颠倒，连矜持都抛在一旁。

　　眼前这位，竟然敢出言讽刺于他。这样一朵带着刺的蔷薇花，还真是世所罕见。卓元劭因她的不屑，顿时激起了满腔的征服欲望。于是决定，便是要冒着被喷一脸唾沫的风险，他也要上前亲近亲近。

　　“小娘子莫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我怎的不知，这世上还有个姓秦的，长得像我这样英俊。嗯？”卓元劭迈上一级楼梯，凑到她耳边亲昵地说道。

　　徐青山忙伸手推开他，正色道：“公子请自重！”

　　吴岫云挥了挥衣袖道：“无事，卓公子虽然孟浪了些，但想必出身名门，品行自然是好的，定不会对我怎么样。徐大哥不必紧张。”

　　徐青山迟疑片刻，看着卓元劭一副得意洋洋的妖孽脸孔，狠狠瞪了一眼，退到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

　　卓元劭掸了掸衣襟，笑道：“小娘子此言极是。这满京城谁不夸我生得好，为人又正派。本公子最是古道热肠，小娘子以后但有难处，只管去崇化坊的卓府寻我。我卓元劭定当鼎力相助。”卓元劭惯来会哄人，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好听的诺言流水似的淌了出来。

　　吴岫云虽然知道，那些话都是他随口说来哄自己的，却也心头一热。恍惚间，眼前这人便同她脑海中的秦放重叠了。吴岫云胸口一阵闷疼，嗓音也变得滞涩：“好！崇化坊卓府。我一定记牢了。”

　　卓元劭见她眼眶中泛起水光，一双星眸似嗔似喜、如怨如慕，只定定地看着自己。卓元劭不禁心尖一颤，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调笑轻浮。

　　也不知怎的，看见她眼中泛泪，卓元劭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只是，他这时已是头脑一片空白，当真不知道该怎生宽慰。平时最会甜言蜜语的卓元劭，竟是词穷了。

　　卓元劭身后那位肥头大耳的公子朋友，早已等得不耐。再三催促起来。

　　卓元劭不禁暗恨，李铭简这个家伙，也不知中的哪门子邪，忽然起意要他去结交北疆忻州来的江大郎。

　　他作为“洛阳五杰”之首，自当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眼前这位很有意思的小美人，只好先放一放了。

　　又闲话了两句，卓元劭终是不舍地说道：“也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下回再遇上，可千万不能见面不相识。”

　　吴岫云已然缓了过来，思量了片刻便莞尔一笑道：“我姓吴，名‘岫云’。‘云无心以出岫’的‘岫云’。”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她没得选，但在秦放面前，她希望自己还可以做吴岫云，而不是可怜的冲喜小媳妇吴佩芸。她相信，老天还是怜悯自己的。这不，她刚来到这个异世，老天就将秦放送到了自己眼前。

　　本朝虽然风气十分开化，但外姓男女，无关婚嫁绝不会互通姓名。卓元劭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她会将闺名告诉自己。卓元劭惊诧之余，不免又对她感兴趣了些。

　　①“大妇能歌小妇舞，旗亭美酒日日沽。”此句出自明代文人张羽的诗作《贾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