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岛」其三十四 南部迷城区
深夜的区域分界线。
男人愉快地哼着小曲儿向解锁区域的验证机器走去。他的手在口袋里来回摸索，最后掏出来四枚白色的筹码，像喝醉酒一样将它们来回抛向半空当作玩乐。
“这笔交易做得够值，交出去两枚筹码，还回来四枚筹码，嘻嘻……”他喜形于色，高扯嗓子自言自语着。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小酒、略微有些脚抖，当他踩到井盖上时脚底一滑，有一枚被抛起的筹码没能被他接住，掉到地面后一路朝前滚，最后停在了路边泛白的路灯底下。
“嗝，稍微喝高了，捡起来捡起来，让我去正南区发大财……”男人轻哼着走向路灯，准备弯下腰捡起筹码，“嗯？这是……？”
在离路灯只不到一米处，他突然停了下来，有些迷离的眼睛注视着路灯后的灌木丛，那里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灌木丛中露出一只人脚。
“咿、咿，这是人——”
呲。
没等他把话说完，伸到他背后的暗红色蝎尾便刺中了他的后颈，那尖锐的尾刺往他的皮下血管注入了好几秒麻痹毒素，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僵直地倒在了路灯旁。
“第二人制服完毕。”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空蝉的声音，如蝎子发出的威胁一般阴森嘶哑。
“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出来吧。”
物哀说着，掀开了井盖，从下水道里爬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打呵欠后留下的泪珠。
空蝉紧跟在他之后从地下爬上来，身上还保持着变身状态，深红色的甲壳在白色的路灯照耀下更显暴戾。她的蝎尾早就已经在地面钻了一个小洞，通过这个洞多次伸到地上来，通过从身后发起的突袭，将路过这里的玩家麻痹到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就像刚刚的这个陌生男人一样。
“一、二、三、四……筹码回收完毕。”物哀蹲下身捡拾男人的战利品，放进自己兜里，“第一个人也是四枚，实在是怪。这才第三天深夜，奖励筹码应该只有三枚才是。”
空蝉无视了他，盯着那个陷入昏迷的陌生人，默默解除了变身。肉身的她虽然依旧散发出一股冷峻的气息，但那干练而标致的外表怎么也要比怪物般的变身顺眼很多。
“总之，这个的四枚加上前一个的四枚，我们凑够通行证了。”物哀继续说下去，绕到陌生人的身后，架着他的腋下把他扛了起来，往灌木丛里拖，“你应该没用错毒吧？能麻痹多久？”
“……没用错。他直到天亮应该都没法醒来。”
空蝉过了好几秒才给了回应，然后转身走向通向新区域必须经过的那台验证机器。
物哀则把男人拖到了灌木丛中，那里早就已经躺着另一个昏迷的男人。他把他们俩并排肩并肩放到一起，然后对着他们鞠了个躬。
“歹势，我们现在不算玩家，没奖励筹码拿，只能先抢你们的来用。这八枚筹码事后一定会还回来的，你俩先一起睡一觉，醒来还能交个朋友。”
向失去意识的受害人道完歉后，他立刻转身走到空蝉身边。
和东云之前传递的情报一样，岛上四个区域彼此的分界线处都被施加了一层具有视觉模糊效果的遮罩。他们现在正位于中央区与正南区的区域分界线，从这里往南看去，只能看到一大片怎么也望不到边的浓雾；也根本做不到直接穿过分界线，企图越线前行的话就会碰上一层触感与橡胶差不多的空气墙，就算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将其突破。
与其相对地，似乎每隔个几千米就会有一台正好摆在分界线上的机器，上面只有一个投币孔，以及简单的一句话：筹码通行证，4枚/人。
“我们现在已经不被认证为玩家了。即使把抢来的筹码投进去，这台机器确认我们身份后，或许也不会让我们通行。”空蝉注视着机器许久，然后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物哀挠了挠头，一排鲨鱼牙一启一合：
“我说我在区域转移上有点门路就是指这个……我的老大和雇主都向我传递过这一情报，我也亲眼见证过其他人解锁区域，这台机器根本就没有身份验证系统。本来这座岛上的设施就都是依靠岛主的异能在运作，用科技的视角看这些反而行不通，只有亲自尝试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在说谎。昨天末喜解锁西北区时，前去送行的他的确看清了这台机器的运作方式。
“老大，雇主。”听到他这么说，空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轻笑一声，“真亏你有那么多情报源。”
于是她将手里的四枚筹码塞进了机器的孔中。
从那机器中传来一阵文雅的电子女声：
「已确认通行证满足要求。即将开放南部迷城区，请站在本台机器正前方。」
嗞——
从机身最顶部的指示灯里直射出一道牙签粗细的射线，朝前游走一段距离后，捕捉到了空蝉的身形，随即在她的面部来回扫动。几秒后，那道射线便黯淡下来，宣告着通行手续的完毕。
「开放完毕。欢迎光临南部迷城区。」
随着机器复归平静，空蝉睁开眼，再次望向南面。
“这就是……南部迷城区。”
从物哀的视角来看，她就只是面朝着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大雾，出神地自言自语着。这个反应，和末喜刚解锁西北都市区时的表现如出一辙。
——没错，只要是被这道射线充分照射过的人，区域边缘的空气墙和迷雾遮罩都永久不会再对其生效。
“你这样会让我很好奇的。”
物哀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随后让出了位置。把四枚筹码投入机器孔，再听一次电子音的播报后，物哀也获得了通行许可。
像是紧闭的窗户被瞬间打开、穿堂风呼啸着涌进室内一般，随着空气墙对他阻挡效果的解除，一阵午夜的阴风随即扑面而来，冻结他的脸皮，卷起他的长辫，油烟的腻味，列车规律的运行声，瞬间涌现的各种新事物侵袭着他的五感！
在迎面的风吹下，物哀勉强睁开他的眼睛。
楼。交错纵横的居民楼。
放眼望去，整个区域全是极度密集的楼房，层数普遍都在20层以上，供人与车辆行走的马路时起时落，穿插在这些水泥与砖瓦构筑的森林之间，有时候一栋楼的底楼外面是马路，顶楼外面还是马路。这里的地面高低起伏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每栋楼都没能建在同一海拔高度上，从一栋楼的30层走出来，或许刚好能有一条路直行通往另一栋楼的5层，让人不禁怀疑这片地区曾经发生过局部地盘下沉。
几乎每栋居民楼从外观上看都已经建成有一定年头，不少楼外墙上的瓷砖要么脱落、要么变色、有的甚至长出了苔藓，也根本找不到一个窗户没有生锈的房间，站在最底下甚至隐约可以闻到一股充满了生活气息的、低楼层水管漏水的怪味。可以看到视野内的一些地方似乎还在微妙地散发着光芒，有的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拐角、被另一栋楼的边缘挡住了大部分，有的则在头顶数十层高的马路的末端、或许坐落在某栋居民楼的楼顶，不难想象，那些都是岛主特意为玩家设置的、24小时自动营业的便利店或医院等场所。
这样看来，占地多达120平方公里的正南区，似乎全部都是这样的建筑布置。而玩家在这片区域进行移动的交通工具，也非常显眼地摆在物哀和空蝉面前——错综复杂的轻轨线路高悬于空中，时而毗邻马路，时而穿过某一层被彻底挖空的住宅楼，轻轨列车就这样一阵又一阵地沿着这些线路穿梭，发出规律的“哐当、哐当”声，物哀看过去时，头顶那辆轻轨刚刚好在一栋楼里停站，车头和车尾全都露在外部、打开车门的车身则藏在了楼层内部。
——这就是浮屠岛三大区域之一，南部迷城区的光景。
“……难怪要叫迷城区。这些楼布置得跟被搅乱的蜘蛛网一样，走起来根本就是个大迷宫。不依靠轻轨的话，这种地方探索起来花上一个月都未必探索得完。”物哀苦恼地抬起头，他有些想去到眼前这栋轻轨途径的楼的楼顶，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高效的路线。
不过对于现在还处于被代理人追杀状态的他和空蝉而言，或许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楼的高层与高层、高层与低层间通过马路、轻轨等形式相互联结，既便于躲藏，又容易移动。原本他们打算转移到新区域，就是为了能在面积更大的地方和代理人打游击，争取时间查清冢石凶案的真相。
他发现空蝉并没有回话。转过头一看，只见她正远远地望着那些楼房愣神，眼珠子连动都不带动一下。
“怎么了吗？”物哀试探着问道。
“不……没事。”空蝉只是嘴上应答着，眼神依旧没有离开这些略显年代感的楼房。
物哀抓了抓自己的辫子，只觉得和空蝉间这种有上句没下句的对话令人煎熬。现在也已经是深夜时分，在区域边缘处蹲守一晚上，好不容易来到了新区域，或许稍作歇息才是明智之举。
“随便找栋楼的高楼层休息吧，明天再探索。我们轮流放哨，你不放心的话睡觉时可以保持变身状态，用蝎尾护身。”物哀提议。
空蝉的注意力终于从神游中抽离回来，匆忙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似乎是正南区的景色令她有点慌神，她的烟瘾再度冲上脑门，从身上摸出一根香烟，向物哀借了借火。
“边找休息点边谈谈案件的细节吧。”空蝉呼出一口烟圈，手指轻微地颤颤，把烟灰抖落在地，“第一天下午，我和冢石见面是在一栋很破的楼，但相比约定的时间，他迟到了很久，神态明显有些不自然。”
烟圈还没飘散到物哀身边，他就已经被呛得连连咳嗽。
“咳、咳……这种信息你怎么不早说？”
“——。”
但空蝉没有说话，只是猛地冲他摆摆手，原本缓和的面色明显在几秒内急转直下。
物哀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只见她屏住呼吸，用手势暗示他不要发出声响，然后又指了指地下。
物哀很快懂得了她的意思，把自己的竹刀尖端顶着地面，右手握着刀柄感知刀尖传来的震动。
震动……震动……
没有错，是震动。
——下水道里有人。
他们没再做任何沟通，轻捷而迅速地冲到距离最近的井盖边，翻身跳进了下水道中。
沙。沙。沙。
下水道里依旧潮湿而恶臭，幽绿色的灯光下根本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隐约传来诡异的脚步声。
空蝉对身后的物哀比了个“跟上来”的手势，默默变身成了双尾蝎，两条仿佛有自主意识的蝎尾摆在最前方，同时起到警戒与探测的作用。
沙，沙，沙。
他们几乎不发出声响地前行，离井盖的光源越来越远……在前行十几米加上绕过拐角之后，整个空间的光源便彻底只由墙壁左右的灯台构成。
沙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要来了。
物哀握紧了竹刀，做好了应战准备，现在只等空蝉的蝎尾有反应。尽管蝎尾目前还没探测到什么，但一旦发现敌人，它们会第一时间——
——咣当！咣当！咣当！
一瞬间，左右两侧的灯台全都凭空爆裂，碎落一地，整个空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呼啸的狂风迎面冲击着他们的躯体。蝎尾尚且来不及作出本能反应，空蝉早已被强大的风压吹退了数米，脚步声的主人骤然狂奔起来，此刻只与二人近在咫尺！
“刹！！！”
物哀大喝一声，向前突击的竹刀在空气中划出仿佛要吸入一切的漩涡，已经被真空所包裹的刀尖在漆黑中全方位探寻着来者的踪迹！
“——班门弄斧。”
那是一股像通了十道电流般、扭曲得完全辨别不出年龄性别的声音，虚无缥缈得根本没有方位感可言，腐朽空洞得完全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音色。
“……！”
蝎尾也好刀劈也罢，什么都没能命中。仿佛匆匆路过，来者穿过物哀和空蝉的攻防线，擦过他们的肩膀，在强风面前，他们仿佛两粒尘埃，就这样保持着攻击的架势呆立着，任由造风的神秘人在他们身后远去。
飒…………。
穿堂风逐渐停了下来，只留下在漆黑中因震颤而忘记动弹的二人。
来者连一秒都没有停留，有如一阵即下即停的暴雨，在强烈的冲击中出现，又在瞬间绝尘而去。
“……你看清那个人是谁了吗。”
长久的死寂过后，空蝉用低沉到可怕的声音发问。
“没有，人影都没能看清。”物哀用力地把竹刀插进地面，地面随即被捅出了一片龟裂，“你呢。”
“那家伙的确从我身旁穿过，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像是在自言自语般，空蝉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气息，善意，存在感，这些都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
物哀也有着相同的想法。而且，在刚刚出刀迎击时，他的生存本能一直在隐隐地哀嚎着，仿佛自己在来者的强大面前无从遁形一般。
“……那到底是谁。”
再没人说话。
沉默的肮脏空间里，唯有不安的种子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