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千山堡巍然的身躯逐渐在群山之中显露出来。
一夜未眠的千山堡堡墙上戍守人员开始顺次轮值,远处敌营上空正升起炊烟,营内尚不见人马调动,昨夜被强令休息的各班人马无声地依次上到堡墙,随后被换下的人员则立即下去休息,这种有序地轮换在四面堡墙上同时进行。敌人就在眼前,千山堡内所有的人都不曾好好入睡,紧张的情绪在每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苏翎、郝老六仅仅休息了两个时辰,便又出现在正对敌营的堡墙上。天明使得敌营的规模尽管收进眼里,昨夜赵毅成的判断接近现实。两座敌营紧挨着坐落在河谷出口与千山堡之间的宽阔处,而那条河流就在一旁穿过,河水并未结冰,有不少后金士兵正在河边提水、饮马。营地上空飘扬着正白旗与镶蓝旗的战旗,看两营敌兵的服饰,却是差别不多,或许是因为过远,分辨不清。苏翎与郝老六努力遥望着,希望能看到一些敌军将领的身影,皇太极与莽古尔泰,可都是努尔哈赤的儿子。
镶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努尔哈赤第五子,少时便随军转战四方,此时不到四十的岁数,正是威风正凛之时。皇太极是第八子,领正白旗,二十五六的样子。此番二人领军前来,那表明努尔哈赤足够重视千山堡,另一种可能,是为费英东,或者苏翎所为的确激怒了那位枭雄。看这营地的架势,近万人只怕是真的。正当苏翎遥望之际,敌营中也奔出一队人马,在营前远远地查看千山堡。
“看不清,该是皇太极吧。”郝老六说道。
苏翎也放眼看去,可惜实在太远,面目难以辨别。但既然从正白旗的营地出来,十有八九是皇太极。此时他正在几十后金骑兵的伴随下,缓缓行进,一边查看千山堡上的人群。
“大哥,咱们放一炮?”郝老六跃跃欲试。
苏翎估算了一下距离,摇摇头。
“这样放炮,只能是听响儿吓人,打不着的。”赵毅成说道。
“投石车可以。”郝老六说道。按堡外平地上事先做好的标记,皇太极正好在最远射程之内。
“算了,不说够得到,就算够着了,不过杀掉一人。没什么用。”苏翎说道。
郝老六遗憾地扭头向那边看去,恨不得求那些人再走近一些,最好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他并不介意在士兵面前再表演一次神箭手的风姿。
见堡墙上的人都在向敌营方向张望,战士们还好,那些堡民们虽说不至于紧张的发抖,却是将身体绷得很紧。苏翎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却见陈芷云带着陈若疏走上堡墙。千山堡里,也唯有陈芷云到哪儿也不会受到拦阻。对此苏翎也未做什么姿态,默认了。此时见两姐弟上来,便问:“何事?”
“若疏让我跟大哥说说,让他也到炮队去。”陈芷云说道。
苏翎没有立即说话,看了看陈若疏,忽然沉下脸来,说道:“有什么不会自己说么?什么是都要找你姐姐出面?”
陈若疏一阵害怕,低头不语。
“回去。”苏翎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过几年才会用你,好好学本事。”
陈若疏未动,仍不说话。
“怎么,训练时教你的都忘了?”苏翎越发不高兴。
“是。尊令!”陈若疏大声回答到,随即转身下去。
苏翎转眼看向陈芷云,说道:“以后这些事让他自己说,不要总当是小孩子。”
“是。”陈芷云低头答道。
苏翎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七个人都起来了么?”
陈芷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指的是谁,说实话苏翎的确不知那七名女人的名字。
“都起来了,与芷月在一起。”
“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到楼上去弹些曲子,嗯,不要那些凄凄惨惨的。快去。”苏翎说道。
“是。”陈芷云立即走下堡墙,大战之前,她这趟走得可有些冒险,还好苏翎并未训斥。
不久,千山堡内苏翎府上那最高的阁楼上,传出数人合奏的乐声。琴声从空中撒向四周堡墙,然后再向雪地里散去。苏翎见那些堡墙上的紧张略有舒缓,便暗自点头。军中配有乐手,看来还有有一定道理。
天色越来越明,已隐隐有旭日东升的霞光出现。远处敌营人马开始集结,一队队地在营外空地上列队,不多时,两座营地已全部出动,在千山堡前排出黑压压一片方阵,加上地上白雪的反衬,更加显处几分狰狞之态。在敌营响起号角的同时,千山堡内也响起集结的喇叭声,处于待命状态下的各组人员立即全神贯注,紧紧盯着指定的管事,随时按命令行事。堡墙上第一排弓箭手已经执弓在手,第一支箭已经捏在手里,身侧的箭壶里满满的羽箭接近五十支,而堡墙下的支援小队则每人手里都抱着两壶箭,一旦有命,则立即将箭只送上堡墙。而不远处的空地上,一长溜整齐排列的投石车已经绷紧了悬臂,一旁十多人则随时准备将一块重达三十斤至五十斤不等的石块发射出去。每一面堡墙下都备置有五十部投石车,经过工匠们的改良,每部只需十多人便可操作,射程高达八百到一千步。一些后备队伍则在贴近堡墙的房屋内休息,门口战立的管事则双眼紧盯着堡墙方向,一有招呼或是情形紧急,则立急带队支援。每一面堡墙都已指定专人总领,分段设置队长,与堡墙下的支援人员相互搭配。这些都是千山堡蓄谋已久的防御编制,如今,就要检验这一切是否能将千山堡变成磐石。
苏翎带着一半的骑兵站在堡墙上,这些当然现在成了步兵,也是守御的主力,另一半骑兵则集中爱校场列阵,席地而坐,等待命令。不过,苏翎此时并未发出任何命令,与堡墙上众人一样,双眼紧盯着敌人。
“将费英东带来。”趁敌人仍在慢吞吞都集结,苏翎忽然发出这个命令。
费英东已经从堡内众人的神色上看出大兵压境,自然他与那些战俘已经不再被放出来干活了。这时来到苏翎面前,竟有一种释然之感,不被理睬的感觉总算到了头。看着远处集结的后金战阵,费英东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那苏翎却一直不说话,由着费英东东张西望。末了,到底是费英东开口说道:“你是要用我来换得停战么?还是杀了我?”
“你?”苏翎蔑视地一笑,说道:“本来我可以杀了你。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是如何杀死这些送死之人的。”说罢,让人将其捆在一处弓矢不及之处,由他随便看。
对面的后金兵终于动了,随着一声号角,第一队后金步兵开始缓缓向前行进。千山堡堡墙上不断传来叮嘱声“
“不要慌,沉住气。”
“听令放箭。不要乱射。”
“都稳住,他们要上来还早呢。”
......
苏翎满意地点点头,胡显成训练的指挥人员都还不错,当下便继续观察敌兵动静。
从千山堡上空看去,后金兵并未将千山堡包围,大概在他们眼里,连抚顺、清河堡这样坚固的城堡都被攻下,何况这样的小城?后金正白旗与镶蓝旗的人马都在各自营前列队静候,那第一批进攻的步兵排着略算整齐的队伍缓缓靠近。走在队列最前面骑马的军官不时地向前射出一箭,大概是在估计与城墙的距离。终于,在距城墙一箭稍远,兩箭不到的地方停下。此地据护城壕沟不过百步,小跑顷刻间便可以抵达。此时壕沟内已经积满河水,但还没有结冰。后金兵若要靠近城墙,则必须越过这道壕沟。
不知为何,后金兵没有选择直接进攻城门,大约是看那座吊桥过于费事,真不如直接从堡墙上强攻入内,此时努尔哈赤的人马对于攻城并没有太多经验,而往日里攻城拔寨的功绩也难以拿来与明式堡寨相提并论,有限的信心,其实还是来自抚顺与清河堡一战。
第一批攻城人马并未携带长梯一类的器械,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那道壕沟。后金士兵在又一声号角声中开始行动,前面几排的后金士兵纷纷开始掘土,往手里的袋子里装,看来,他们是想填平壕沟。等所有的后金士兵人手一袋时,整个大队开始再次向前移动。后面几排是弓箭手,他们缓缓向前,不断测量射程,而前排的后金兵则举着为数不多的盾牌,在一声喊声中开始向前猛跑,一股气跑到壕沟边,扔下口袋,便回身死命跑回。就在此时,那后排的弓箭手开始放箭,瞄着堡墙上隐约留出人影射去。可惜第一批箭大多还未到堡墙便落下,为数不多的箭越过高墙,飞进堡内,但估计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随后弓箭手开始各自放箭,目的不过是阻止堡墙上人员放箭射杀那些添壕沟的后金兵。
千山堡自然不会毫无反应,第一个跑到壕沟前的后金兵还未站稳,便被飞来的羽箭射穿喉咙,一声未吭便一头栽进壕沟之内,这让射箭的郝老六十分气恼。这不成了一大块添沟的东西?划不来。刹那间,无数羽箭划空而落,在如同蚂蚁一般奔跑的后金兵头上撒下死亡的阴影。大片的后金兵被羽箭射中,哀嚎声顿时叫成一片。但没死的后金兵毫不停顿,继续向前奔跑,将口袋扔入壕沟。那些回去的后金兵仍然扛起一袋泥土,继续跑向壕沟方向,对身旁的死亡似乎视而不见。千山堡上一波接一波地射杀壕沟边的后金兵,而下面的后金兵则一波接一波地继续填平壕沟。随着尸体的增多,壕沟也变得越来越浅,终于,壕沟被截断,兵逐渐被填平,积水里飘着后金兵的尸体,而路上更是躺着数百具尸首。但那些后金兵仍是视而不见,仿佛死亡根本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后金兵的弓箭手也不顾伤亡,继续向堡墙上放箭。千山堡开始出现伤亡,有数十人被飞进堡墙的流失击中,阵亡二十多人。在漫如飞雨的羽箭之中,是防无可防的,尤其是那些根本就没有木标,只管沿着弧线划落的冷箭。苏翎不为所动,也没有任何命令,堡墙上的人与墙下的人一样,只管放箭,也无需瞄准,双方都知道,这第一批约两千的后金兵纯属送死,只要能填平壕沟,为后续进攻打开一条路,便就算大功告成,至于生死,那些后金兵没有一个能自己做主,没死在战场上,退回去便只有被斩首一个结果。
壕沟终于被填平了长长的一大段,这批后金死士终于可以退回去品尝余生的苦果。
趁着战斗间隙,千山堡迅速补充羽箭,调整人手,那些受伤死亡的战士也被抬了下去,而养精蓄锐的后备者被迅速补充到所缺位置。这一段,损失不大。后金兵留下约六七百士兵的尸体。
但紧接着,后金精锐人马开始向前逼近。苏翎望着甲杖齐全,队列整齐,扛着无数架长梯的后金进攻队伍,暗暗握紧拳头。
后金兵慢慢接近,这一波仍然接近两千人。前面是一排手持盾牌的士兵,他们高举盾牌,遮挡羽箭,掩护身边架着长梯的士兵队伍缓缓前进。眼看着就要到达进入冲锋的位置,苏翎猛喝一声:“放。”
只听见一片“砰”“砰砰”的声响,五十多块大石飞越堡墙,在行进的后金密集人群中落下,顿时砸出一个个空缺,被击中的后金兵基本上都是骨断筋折,或是将脑袋砸扁,或是被飞来的石块扫去一条手臂,哀嚎声再次响了起来,但后金兵丝毫不乱,继续稳步前进。千山堡内不断飞出石块,将进行中的后金队伍砸得七扭八歪,但数量毕竟有限,后金兵在死亡几十人之后,便抵达冲锋位置。为首的后金武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后金兵都奋力向前冲去,努力将扛着的梯子架在墙上,开始向上攀登。余下的后金兵则一些扶着长梯,一些就站在墙下射箭。千山堡上的羽箭依旧疾飞,将后金兵一个个地从梯子上射下,但这种依靠人多进行的攻击,根本就无法进行准确的杀伤,一切都靠得是密度,羽箭覆盖之处,后金兵不断中箭倒地。随着千山堡墙上人员的俯射,下面准确的弓箭手开始将伤亡带给千山堡。这些都发生在很短时间内,很快,不顾伤亡的后金兵将数十架长梯靠上堡墙,士兵们高喊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去,一个掉下,紧接着又爬上去一个,竟然是前仆后继毫不在意杀伤。随着弓箭手的持续伤亡,千山堡堡墙上开始出现缺口,而爬在长梯上的后金兵越来越多,象一串糖葫芦似的挂在堡墙上,开始还不断地掉下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掉下长梯的位置越来越靠近墙顶,这说明堡墙上羽箭的密度以不足以迟缓后金兵攀登的速度。千山堡堡墙上另一批战士开始加入战斗,对于接近堡墙顶端的后金士兵,除了用箭射杀,一些战士手持耥耙,这种尖端分布分叉的利器,将爬上来的后金士兵连刺带砍,一个个地推下长梯。苏翎在此时一刻,吩咐投石车改换石弹。稍后,投石车开始投掷点燃的一个个巨大的油罐,在密集的后金士兵中炸开,爆燃出大团的火焰,那些沾上火焰的后金兵抱头乱窜,带着一身的烟火打乱阵型。这火焰的效果远远大于羽箭的杀伤,视觉上的惊恐让后续的兵马放缓速度,整个队伍开始迟缓起来。同时,堡墙上开始出现一些手执一个个圆罐的士兵,点燃引线抛向墙下聚集的后金人群,至稍一刻,便听见轰然爆响,大朵的火团在人群中燃放,这种混合了易燃油料与火yao的圆罐杀伤力并不强,但对于这种情形下密集的人群却能有效地给予阻挠。爬上长梯的后金兵开始出现后续无力的状况,而在梯子上吊在半空的士兵,很快便被杀死,一个个坠落,不久,长梯被一个个地点燃,像是在千山堡堡墙上挂起了一串串的焰火。
一时间,千山堡堡墙上空飞舞着羽箭、石块,油罐,划出一条条烟迹,堡墙上侧一支支长枪耥耙伸出墙外,对着冒出来的脑袋、身躯一阵乱捅,地面上的后金战阵中腾空飞起无数箭只,直扑墙顶,一团团巨大的火球不断爆燃,烟火弥漫,很块就将墙下严整的后金队伍遮盖,而烟雾里夺人性命的利器依旧不断四下横飞......突然,后金后队战阵中响起号角,正在苦苦打熬着的后金兵一听,迅速向后退去,身后跟着一长串送行的飞箭,不断将落后的士兵送进遍地的尸堆之中。这第一次攻击,千山堡总算是胜了。
苏翎命令停止放箭,稀疏的箭雨猛然间消失。支援后队则立即跑上堡墙,收拾伤患,补充军需。各队队长则忙着查看各自小队的每一个队员,交待适才可能出现的危机应对办法。人来人往的堡墙上,人们都无声地做事,对来之不易的胜利并无太多的表现。
苏翎望着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略微估算对方死伤人数。对于投石车的威力,苏翎略微不满,但其正好可以弥补羽箭射程外的那一段发起冲锋的距离,而火炮,适才一战随未使用,却达不到这五十步投石车形成的气势。这一战后金兵险些就要登上堡墙,形势一度危急,这使得苏翎决定提前使用火炮,不能再让后金兵接近堡墙。后金兵的这种用人填的攻城方式,只要人手足够,只待千山堡锋芒一弱,便足可蜂拥登顶,到那时,千山堡也就破了。苏翎对迫近防御有些没有信心,毕竟千山堡人手实在太少,适才的双方对射,尽管站着地势的高处,千山堡还是有所伤亡,若是持续下去,千山堡总有后继不至的时候。
后金兵在号角声中逐渐远离战场,留下近千具尸体,远处的后金兵大阵丝毫没有移动,将残兵收入后队营中,随即,镶蓝旗战阵中又响起一声号角,数千后金骑兵缓缓向前,向着千山堡逼来。
又一次进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