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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血色

饭后,大夫人亲自送展夫人下船,再三叮嘱晚饭不必再送。

  大夫人午后睡醒,问了两回温冲是否回来,但是温冲一直没有回到船上。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大夫人喝过暖暖的生姜茶,坐在船室内念经,为彗安饿死的百姓超脱祝祷。

  这里离京城还需乘一日半的水路,彗安的码头实在安静,安静中带着萧瑟荒凉。

  远山藏在红霞中,近处的绿含蓄浅薄,看不出一点生机。河道上的河水极静,染上血阳的颜色,怎么化也化不开,是一道绵延的红色。

  落日看久了,人容易伤怀。

  码头看守的衙差笔直地站成两排,似乎换过班子,面孔有些生。

  约莫酉时,府衙派人来送吃食。口蘑肥鸭、三清鸡丝、酱肘子、素炒绿豆芽、龙井虾仁、糖醋桂鱼、各色卤味拼碟、还有一碗芦笋鹌鹑汤,配的是油亮的大米饭。菜量和饭量充足,够十个人吃。

  大夫人得知后,只说自己吃不下,让谷雨、仙儿自己吃些,送去些给四位家仆吃。我陪着大夫人一同吃晌午展夫人送来余下的冷地瓜。

  夜幕降临,彗安的春夜连虫鸣鸟叫也听不见。

  展夫人说,闹饥荒时,山上地里能吃的鸟虫已被彗安百姓吃光吃绝,如今展县令上奏朝廷免征三年的奏书还未批下,仍然是有去山中抓鸟虫吃的百姓。

  晚饭后,我打了盆水来给大夫人洗脸,刚刚进入舱室,船身突然猛烈地晃动,盆中的水登时撒去一半。

  等站稳后放下盆,从推开的窗格子往外看,远山缓缓在倒退,船帆哗哗响着,船身像是退离码头,正在行驶。

  “可是冲儿回来了?”大夫人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刀刃,紧接着的是女子惨叫,她只喊了一个“来”子,“人”字的音还来不及从嘴里说出来,已是咚地一声倒地。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大夫人立刻吹灭蜡烛,三步并作两步向前把我抱在怀抱里,低声道:“不要怕,好孩子,有我在。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快!快藏起来!”

  外有连续两人惊呼救命,却当成毙命。

  我紧紧躲在大夫人的怀抱里,身子不自觉地颤抖着。

  究竟来的是什么人?码头上的衙差呢?为什么船突然开了?这是温将军的家眷,为何歹人竟然敢登船杀人?我的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一颗心像是坠入万丈深渊,不停往下跌落,往下跌落。

  船上四个家仆,谷雨、仙儿、大夫人、我,加上一共是八个人,已有三人命丧黄泉。

  外头再一次传来男人的叫喊声,他的脚步无比惊慌,听得出是船头位置一路向大夫人的舱室奔跑来。只听见“咻”地一声,外面清晰传来闷响,像是重物坠河的声音,水花四溅,狠狠拍打在甲板上……

  喀————喀———喀——。

  尖锐物体划着舱板的声音接在已死之人的步子后面,一寸、一寸、又一寸地向大夫人的舱室,向着我们逼近……一下又一下,喀喀喀的声音,是死亡降临的预兆。

  “不急,等船开远,没有一个能活。温家的人活不了,姓展的也得死。”

  “哈哈哈哈。”

  尖锐声戛然而止,两个粗狂的男声隔着一道门,传进我的耳里。船破水而行,渐渐驶远,离开了彗安的码头。大夫人故作镇定,为了安抚我,她装作毫不惊慌的样子,一手拥着我,一手抚摸着我的头顶,那止不住颤抖的十个手指骗不了人。

  死,谁人不怕?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夜暴风狂雨的梦里,我娘的画像开口说话了,声音却是大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唤我“好孩子”。

  我不曾听过这样贴着心肺的三个字,如此服贴在心头,就像原本就长在我心里的一片肉。或许他人早在自己娘亲的口中听过千遍,万遍。甚至,我不敢奢望娘也这样喊我,她不用喊我,不用和我说任何的话,只要远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便好。

  但一次次见到的,始终是不开口的画像,冷冷的双眼。

  第一见到大夫人,她对我说:“你爹娘都不在了,无依无靠大老远地来到咱们家中,我不作你的依靠那你还能指望谁去。”

  我砸坏了她的玉章,那是温将军送她的定情之物,如《春日秋千图》一样珍贵。她没有怪我,反而安慰我:“人间千万年,任他至金至贵的东西,总是难逃毁损的一日。”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唏嘘说:“月有阴晴圆缺,人命生死天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因果”不是我要担负的罪名。”

  ……

  我叫苏因果,因为爹说,我是他的因果报应。娘、弟弟、我三个人,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所以,因果报应是我,我应叫这个名字。

  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不是我要担负的罪名,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这和我没有关系。

  心中锁着我,令我自责的铁锁链,一直一直找不到钥匙,我不得解脱,不曾真正开心过。

  直到我找到这把钥匙,它是一句话,是穿透阴云的一道光,是石缝里长出的一株绿芽。

  大夫人的话,我不会忘记,我永远不能忘记!

  忽然,我不停下坠的心脏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地方,平静下来。

  我吸了口气,起身拔下烛台上的蜡烛,双手握紧烛台,将锐利的一头朝着那扇门,朝着那扇门外的阴鸷与险恶。我要保护大夫人,如同她想要保护我一样!

  大夫人惊异地看着我,我冲她微微一笑,大夫人含笑着,眼里充满泪水。她看着我的目光,如第一次一样温暖,是那柄打开我枷锁的钥匙,我的鼻尖泛起连连的酸楚。

  啪地巨响声之下,舱室的门被猛力踹开,一整面倒塌进来。

  “倭患不能尽除,展清风求名心切,有人就得死。”

  杀手是倭寇打扮,嘴里说的不是倭夷的语言,半个身子隐藏在外,手里握着机甲弩,上面待发的一道长箭寒光粼粼,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