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预感到晏铭要有一个不太一般的出场,但是莫小笙怎么也没想到,晏铭竟然会以西北商会主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还请公子移步厅前,与大家见个面。”
段从锦说罢,厅内众人都不发一言,以不变应万变,努力压抑着比好奇更为强烈的自尊。
地上铺着的东夷商队进献的花纹地毯,一双苍青色的云靴缓缓踏过,悄无声息,更配合室内的宁静沉默。
晏铭还和刚刚在马车里的装扮一样,不过想是畏寒,又在冰蓝衣袍之上罩了一身青白风衣。他缓缓走过时,沾染风雪色的衣摆伴随步履轻动,看上去倒加上了几分羁旅归人的不凡气质。
他走至厅中,扬起双臂,向远处平举,而后缓缓弯腰,行了个毫不含糊折人寿命的大礼。
“晚辈晏铭,受城守大人所邀,特来拜会诸位。”
只是这一句话,便瞬间在众人心中掀起了巨大风浪。
这几位虽说是常年跻身西北,但都比莫小笙有历练,经商也都是十年起步,自然不会没听过晏铭的大名。
江陵三千里,京都百万城。
但得一公子,纵横拂袖中。
晏铭晏公子,自少年便跟随项芹一同参与通商政策的运行推广,从江陵到京都,一路上披荆斩棘留下的战绩已经难以计数了。
早在之前,大梁民间便有人称晏铭有“商贾神智”,不容小觑。
虽说这位少年郎常年以丞相项芹的门生自居,深居简出,但是究竟有多大本事,谁也不敢多说。
岁月如刀,这些商户饱经沧桑了这些年,都渐渐显露老态,而这位少年,也终于长大了。
众人还在呆愣的刹那,那位大名鼎鼎的晏公子突然眉心一皱,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莫小笙一怔,难道他又犯病了?
站在一旁的段织织见状,面露忧色,连忙走上前去探问,晏铭轻掩着口鼻,慢慢止住了咳嗽,又对众人抱歉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这些日子忙着赶路,有些不适,还望诸位见谅。”
“哪里哪里,晏公子快坐下来歇息片刻。”
“对,公子从京都一路赶来,想必也是羁旅劳顿,跟我们这帮西北粗人不必客套。”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还礼客套,莫小笙看着这些,牙疼似的嘶了一口气,而后又默默咽了口奶酒,不作声了。
明明半月之前就到了东阳,偏偏要做出一副从京都千里跋涉、拖着病体刚刚抵达的样子。对,还是迫于段城守的邀请被迫而来的。
看着晏铭一副丝毫不心虚的样子,莫小笙想,他也不怕喝水的时候把自己噎死。
不过她也知道,晏铭使出这一招,着实是个聪明的举动。
西北不小,虽说人少些,但却是几大商路要道、多国货品交流的枢纽之地,这里远离京都天子,常年自由生长,长期以来,便形成了自己庞大而坚不可摧的商业架构与布局。
这里地处边境,常年不太平,所以这些大商户表面上看来都是一群大老粗,实则要么有自己的一小波武装、要么栖身军阀官府,扎根极深。
因而,在这里行商不比江陵,除了要精打细算、八面玲珑,更要学会示弱。
单说莫小笙,她虽说早年仗着自己是个孩子,趁着商界对自己放松警惕的空当,钻了不少空子才打拼出如今的家业。不过她现在年纪稍长些,也要开始学着出让些利益为自己铺路,以争得一方天地。
她家财不薄,即便如此,也始终只是西北商界的“新贵”,是这个庞大体系的“参与者”。
但晏铭一来,便是要以一个接管者的身份,面对厅内这百八十号人——在西北赚钱最多也蹦跶最欢的几大商户。
压力与阻力都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晏铭这小子果然能耐,先是装病这一手,就能把这些戒备十足的西北老油子哄一把。
莫小笙看破不说破,只是配合地和众人一样,故作担忧地看着这位晏公子的小身板。
喝了几杯热茶,好像才喘过气来的晏铭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莫小笙微微扶了扶额,那些流氓土匪的念头一下又压抑不住了,觉得这位晏公子病弱的样子着实好看。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一旁的段织织虽然在站在段从锦身后,眼神却从未离开过晏铭分毫。
这眼神,又是关切、又是暧昧……
莫小笙觉得有点意思。
莫小笙又想起了不久前,段织织在晏铭的马车前插队这件事情。她本来是打趣段织织看上了晏铭,现在看来,人家这两人本来就认识,而且交情匪浅。
所以刚刚,是不是本来就是人家一对儿在调情?
莫小笙觉得有些不自在,又想起刚刚晏铭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扔下马车,觉得这人实在不仗义。有主了就有主了,还怕人调侃不成?
不得不说,晏铭虽然办事狠辣了些,但这一副姿容还是很让莫小笙心动的。想起晏铭这样一副惊天撼地的好容貌归了别人,莫小笙有些遗憾,而后神思一转,想着“草原宽且广,帅哥何其多,不差这一个”的道理,十分潇洒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在一旁老老实实听会的楚应不知道莫小笙心里走了这么波澜壮阔的一大圈,只是疑惑道:“晏铭不是传说很厉害吗,怎么三句话不谈重点,就知道跟这群人穷客套?”
“正常。”莫小笙不以为意:“你见过人在作妖之前大张旗鼓的打预告吗?”
楚应:“……”
晏铭确实一直在客套,客套累了就自己安安静静地喝茶,听段从锦和这些人吵架,自始至终都保持一副我是个病人,我就是过来坐坐的乖巧样子。
好在段从锦这么多年城守不是白当的,加上手握东阳大权,应付起这些人还是很有底气的。莫小笙听他们吵了这么久,终于理清楚他们在纠结什么问题。
第一,倘若西北商会脱离官府管理,他们是否还能得到西北官府的支持?
对于这个问题,段从锦的意思很明确,商界内部组织分配官府不再参与,但正常应该的支持照给不误。
第二,这个商会一旦成立,他们之前的家产商业何从处理。
晏铭非常识时务地行了个礼,接话道:“各位放心,我虽说是个表面上的主事,但却也知道各位营商不易,所做的也不过是组织起大家来商议要事罢了。大家的家产财业,仍与从前一样各自私有,我绝不会滥用权力动用半分。”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让人放心。对于这些商人而言,只要自己能握的住自己手上的钱财,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位晏铭公子想要作为西北商会的主事,必须得有权力声望。但晏铭这些年从未涉足过西北商业,又怎能一下子统领起西北这么大一个摊子呢?
莫小笙想想也是,这位晏大公子这样措不及防地杀过来,连招呼都不打的霸占了这个商会主事,又凭什么服众呢?
“各位多虑了。”
晏铭非常谦和地拱了拱手,道:“正如城守大人所言,鄙人所做不过是协商组织商会事宜。至于西北商界,我虽愚钝,但也略知一二,随后也会多向各位讨教。”
“至于我是否参与到西北营商之中,各位如若一定要我拿出些什么凭证来……”
晏铭颇为为难地思考一阵,而后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扬起头对着莫小笙笑了笑,道:“晚辈记起前些日子从江陵运了些蚕纱布匹,贩至东阳,下家应该是东阳的莫老板。”
众人听了这个牵强地不能再牵强的交易凭证,都忍不住哈哈一笑。
其中一人像是看不下去了,扬声道:“我说,各位且不要为难这个后生了,若是再要问下去,想必晏铭要把自己小时候喝的羊奶都算做西北交易了。”
说罢,连段从锦,也绷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完了,大家心中好像都松快不少,想起一开始的如临大敌,都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位声名在外的晏公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个心智刚成的半大孩子。
莫小笙在一片笑声中微微苦恼地扶了扶头,看着还在前面装羔羊的晏铭,心中为这群被人算计还不自知的商户们默默悲哀。
真不能怪人家晏铭欺负你们一帮人,你们一个个这么好糊弄,要是我我也欺负。
不管怎么说,这第一步,晏铭走得很稳。
商会的氛围算是彻底轻松下来了,众人又讨论了通商政策彻底实行后的利弊分合,对照着地图草草分析了几条新通行的商路,也都松松快快地叙起旧来。
“说到这些年的好日子啊,真是多亏了我们城守大人。”
一位大胡子的商户咽了口奶酒,大着舌头道:“之前几十年,我们西北的商路都被黑风寨霸占着,要想走个镖哪次不是胆战心惊?当年我表哥一家八口,都被着帮狗娘养的杀在路上,整整十大箱货品,就都这么喂了狗!”
一旁的穆海听着这些,也自觉插不上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语。
王守余轻轻叹息一声,应和道:“盗匪着实可憎。”
“幸亏城守大人将那帮土匪王八羔子一锅端了,我也不愧对我们死去弟兄的在天之灵。现在通商令下,这路又少了绊脚的绳子,咱们西北商届也算有了出头之日啊。”
“要我说,大人还是太宽仁了,如果是我,哪里用得着区分什么,直接把黑风寨一把火都烧成灰,连只畜生也不留下。”
有几个长眼的商户下意识地瞥向莫小笙和楚应,当着这两位的面说要把黑风寨给杀光殆尽,言外之意是要把莫小笙和楚应当年这些幼童一并烧了不成?
这不是得罪人嘛。
连晏铭,也忍不住想看看这位脾气火爆的莫老板的反应。
谁知莫小笙一副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是笑嘻嘻地在一旁听热闹,连争辩都懒得争辩,好像自己之前压根儿没去过黑风寨一般。
也怪不得谁,这是每年商会的既定节目,都得把城守大人的功绩吹一吹,千恩万谢一番。至于这位段城守,上任五年有余,最大的功绩莫过于平定黑风寨了,被拿出来夸一夸也不稀奇。
莫小笙做事放得开,遇事更想得开,要骂就骂,喝酒喝多了连带着自己骂也可以理解,忍一忍都过去了。
她脑子不够,光怎么挣钱就够她想的了。
而此时,事情也都商量地差不多了,自以为置身事外的莫小笙正打算找个地方歇一歇,突然看到一个曼妙清瘦的身姿,正朝自己走来。
她心里一惊,脑子里好像一下子记起了什么,下一秒对着楚应扔下一句:“你先顶着我撤了。”抬步便要离开。
谁知她刚刚站起来,就听到一个姑娘温温柔柔地嗓音。
“莫姑娘,不知可否有时间,我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谈谈。”
段织织。
莫小笙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寒,想起来自己之前把段织织的干爹手插成那个鬼样子,又对照了一下她那不不急不缓的语气,越发笃定了这位是来找她算账的。
城守大人的女儿,晏铭的红颜知己,这……当真得罪不起啊。
三十六计走为上,莫小笙挤出一个笑来:“呃……我家中有些急事,不知道段小姐能不能改日再与小人相叙?”
“哦?不知道这除夕佳节,莫姑娘还有什么没有料理清楚的吗?”
“嗯!对!”莫小笙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我家的猫发情了,我得去把它抓回来。”
坐在一旁的楚应一口水喷了出来。
“这……大冬天的?猫怎么会……”一向谨遵伦理道德、家教良好的段小姐涨红了脸,实在羞于说出“发情”这几两字,只得作罢,转而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莫小笙。
楚应点点头,对这个烂的破天荒的借口也表示好奇。
莫小笙使劲瞪了一眼这位相当不配合的猪队友,继续正经地圆谎道:“你知道的,我们家的猫比较特别,它……它平日里总在外面乱跑,长此以往惹了不少风流债,我也是刚刚……刚刚才知道的,我怕再不管教,明年开春又要有母猫带着一窝小猫来我家讨吃的了,我们家家底薄,经不起这么折腾。”
被莫小笙赶回家的银票卧在火炉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给骂了。
莫小笙:“所以啊段小姐,这当真是十万火急,我得赶紧去捉奸捉双,晚一会一窝猫都生出来了。”
楚应:“……”
段织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