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县里大街上人来人往。
又是刚刚好,曹安堂带着黑蛋来到“养安堂”门前的时候,钱小乙和孙小丙两个少年正巧打开了店门。
黑蛋欢呼一声,不等曹安堂停稳就跳下自行车奔跑过去。
三个孩子好久没见面,似乎有说不完的孩童之间话题。
曹安堂也笑笑,背起来羊肉袋子径直往里走。
原本的破落寺院,房屋修缮了,但里面的结构没有太大改变。
过了外厅就是小院,做饭的王婶、洗衣服的周姨笑着打招呼,两个年纪不大、曹安堂也不认得的小孩好奇从东边屋里探头出来看他。
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那间小禅房门口已经坐在摇椅上、开始晒太阳的吴老。
曹安堂紧走两步过去,将肩上的东西撂下。
“吴老先生,我来看您啦。”
“嗯?安堂啊,你可有日子没来啦。”
“嘿,我这不来了吗。您老看看,这是开春时候拉您去庄家村治病的那大姨家送的羊肉。感谢您老的。”
“唉,又送东西。我这以前都是快饿死的,现在啊,全变成要撑死的了。这家送、那家送,东西都吃不完。拿走拿走。”
“这我可不能拿走,放我那全给糟蹋了。您老这人多,一顿饭就能吃了的事。”
曹安堂说笑着,扭头看向四周。
确实是不一样了。
三年啊,三年前谁能想得到乞丐扎堆凑活住的地方能变成现在这种繁荣景象。
得感谢吴老那治病救人的好手艺,要不然,就算是修缮好了房子,也是大家换个有屋顶的地方住而已。
随着吴老招呼一声,王婶过来把羊肉袋子拎了起来,还冲着曹安堂打趣一句:“安堂小子,以后多上这来吃饭。现在真是吃不完的吃,哪怕是遇上饥荒了,咱这也能成最不挨饿的地。”
“哎,大婶子,咱都是生活越来越好,怎么可能遇上饥荒。别怕了,都能吃饱,谁也不挨饿。”
曹安堂笑着回应一句,活动活动筋骨,也不多待,回头冲吴老告辞。
吴老挥挥手,人老了,懒得说话。
再回到前边,告诫黑蛋别到处乱跑,最多晌午头的时候就来接他。
曹安堂这才骑上自行车,直奔县政府。
等他走远了,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黑蛋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拉拉身边的两个小伙伴。
“钱小乙,孙小丙,实话和你们说吧。其实我今天来这里是有任务的。”
“任务,啥任务?黑蛋你不是又要打坏人吧?”
“不,我现在是有文化有知识讲文明还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了,打人是错的,我们要用文明的方式伸张正义!”
黑蛋大声嚷嚷,惹得钱小乙和孙小丙笑个不停。
“哎,你们别笑呢。是真的有任务。来,我告诉你们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帮我把事情做好。”
三个大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原本在后院里玩闹的两个小孩走进前厅,好奇的也加入进来。
……
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得大地上人影绰绰,曹县县政府大院里人来人往,都是来上班的同志,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工作。
院门外,路边上,背着铺盖卷的付粟锦回头冲着身后两人笑笑:“陈发同志,冯刚教授,都别送了,我自己能行。往前走走,要是能遇上顺路的老乡,载我一程也可以,我就是这么来的。”
付粟锦这样子像极了毕业的学生。
而对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冯刚,应该就是舍不得好学生的老师了。
“付粟锦同志,我没想到你的学习能力这么好,短短时间就把速成识字法领会透了。继续努力,去到分配给你的乡村之后,一定要把扫盲工作做好。别怕苦,别怕累,争取坚持到革命工作胜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喝庆功酒。”
“好,冯教授,保证不负嘱托,完成任务。那,那我就先走了。”
付粟锦紧了紧肩上的铺盖,扭头要走。
另一边县教育科的办事员陈发,看着这么身子单薄的女同志独自前行,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紧忙追上去两步。
“付粟锦同志,你等等。从县里到梁堤头镇少说也是二三十里路,万一遇不见顺路的老乡,你不能就这么走着去吧。”
“没事,我……”
“哎,听我的,在这稍等一下,我看看会不会有县里顺路的同志捎带你一程。”
陈发说着话,眼睛已经看向了大院里停车的地方。
两位提着公文包的同志坐上了其中一辆车,陈发当时就眼前一亮,趁着汽车还没完全启动,快步跑了过去。
“田处长、刘强同志,你们这是要去哪,是不是要去祝口村?”
“嗯?”
听到这声喊话的组织处处长田农,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微微一笑:“小陈啊,什么事?”
“报告田处长,我们教育科扫盲组一位新学员表现优秀,这一批提前毕业要去下面村里开展工作了。能不能麻烦您捎带她一段路,就到梁堤头镇就行,到时候再由镇上的同志安排。”
“梁堤头镇啊。那行,正好顺路,让那位同志过来吧。”
“好,谢谢田处长。”
陈发笑着答应一声,扭头快步跑回去,远远的就朝外面的付粟锦招手。
“付粟锦同志,过来吧,有辆车正好能把你送到镇上。”
“啊?这不太好吧,别耽误……”
“不耽误,人家已经同意了。”
说话间陈发主动将付粟锦身上的铺盖接过去,领着人再回院里。
来到那辆汽车旁边,原本已经坐上车的田农处长又走了下来。
“原来是位女同志啊。那让女同志坐后面吧。小刘,你帮着把东西放上。”
田处长去了副驾驶座,刘强和陈发帮着把铺盖行李放进车,付粟锦连连道谢,直到坐在车里,感受着汽车启动,她的紧张感觉才稍稍缓解了点。
一声汽车鸣笛,示意前方人让路。
付粟锦扭着头透过后车窗与陈发和冯教授挥手告别。汽车往外走,另一侧自行车往门里进。
曹安堂下意识看了眼小汽车,只看见这边后车窗玻璃上堵着的铺盖卷,也没在意,继续前行。
汽车上了大路,加快速度,直奔梁堤头镇方向。
坐在汽车里的付粟锦又有些紧张了,想着该谢谢人家,可不又知道前面两位同志怎么称呼,始终张不开嘴。
开车的刘强是个开朗性子,随意一眼透过后视镜看到付粟锦那位女同志的扭捏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问道:“同志,你怎么称呼啊?”
“啊,我,我叫付粟锦。”
“付,粟,锦?”
刘强挠挠头,明显没想出来这是哪几个字。
反倒是副驾驶上的田处长微笑道:“粟为食,锦为衣,同志,你家中长辈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应该是希望你衣食无忧,我没说错吧。”
“对,对。”
付粟锦忙不迭点头。
开车的刘强也笑了:“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好名字啊。田处长您就是厉害,一猜就猜中了。”
简单一句话,随后又微微扭了下头,冲着后面的付粟锦笑道:“付同志,我们田处长就是有个习惯,认识人先从名字开始,像什么教书育人、品行良善啊,还有什么做事安安稳稳、做人堂堂正正。这都是我们田处长给人贴的标签。”
刘强话痨,一开口就收不住。
田处长很无奈,但还是严肃说道:“小刘,不准这么说,那只是我个人的习惯,绝对不是给革命同志贴标签。我们的工作其实也是看看人和人名能不能对得上,人和人民能不能对得上。重点在后一点上,明白吗。”
“明白了,田处长,我管好我的嘴。”
两人的对话清晰无误落在付粟锦耳中,但真正让付粟锦脑海里回绕的只有“田处长”三个字,她不由得绷直了身子。
“田,处长?”
刘强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含义,头也不回说道:“付粟锦同志,这是我们县组织处的田农田处长,主要负责组织人事审查工作。”
“啊,领导。领导,您好。谢谢,谢谢您愿意载我一程。”
付粟锦知道了前面人的身份,显得更紧张了。
组织处的处长那可是权限很大的,毫不客气的说,整个县半数以上的工作同志想要上任晋升,都得这位田处长写出意见才行。
人家开车出去,那肯定是有重要工作的吧。
想到这里,付粟锦忙不迭开口说道:“领导,要不您把我在路边放下吧,别因为我耽误领导您的工作。”
那位田处长爽朗的笑了:“同志,别总把领导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我们都是革命工作者,能称为‘领导’的只能是党,是党领导我们开展工作。再说了,既然让你上车,那就证明我们顺路,不用担心,坐好就行。”
“是,领、田处长。”
付粟锦是真的坐好了,坐得笔直。
田处长也不好教育人家一个女同志怎么坐着,只能无奈笑笑,扭头看向窗外。
倒是刘强憋不住话,车里没安静多大会儿,他又开口了。
“付同志,我听陈发说你是去下面村里开展扫盲工作的,去哪个村啊,怎么还要到梁堤头镇做安排。我记得那边的扫盲工作早就展开了啊。”
这话问出来,付粟锦慌忙扭动身子去寻找陈发给她的那封介绍信。
“稍等,我看一下啊。哦,是,是去祝口村。”
“祝口村?你怎么是去那里啊?”
刘强的声调猛然提高了些,连带着田处长也扭头看了一眼付粟锦。
这下子可把付粟锦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同志,祝口村怎么了?”
“这……唉,怎么说呢,反正祝口村的条件不是很好。算是咱全县发展方面数一数二的村子,倒着数的那种。扫盲工作过年之后就开始了,前前后后已经好几批扫盲知识员下乡村,但是一听说去祝口村全都想办法躲着。现在,就连县里纺织厂的工人都在传,那里条件最好的单身汉还住着连猪圈都不如的屋顶漏雨土坯房呢。你去那里……”
话说到这,刘强说不下去了。
付粟锦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说法,其实在刘强问她去哪之前,她自己都没在意。不管去哪,不都是去村里的吗,能有啥太大的不一样。
“同志,我家其实就是梁堤头镇的,不过是李杨村。距离祝口村不算太远吧,我怎么没听说那边那么困难。”
付粟锦轻声回话。
刘强表现得更惊奇了。
“你是李杨村的?我们田处长的爱人就是李杨村的啊。”
这个组织处的办事员是惊奇于此等巧合。
而那位田处长在意的是比较尖锐的一个问题,皱皱眉头道:“付粟锦同志,你既然是李杨村的,也要开展扫盲工作,那就该早早就参与到扫盲培训当中,随第一批下乡知识员一起接受安排才对,怎么现在才单独出来?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田处长突然间的语气严肃让付粟锦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赶紧回道:“报告,我以前是梁堤头镇小学老师,几天前才刚刚被校长安排去当扫盲知识员。”
“老师?”
田处长这次是直接扭身子仔细打量了一下付粟锦,眉头皱的更深了。
“胡闹!明明已经是教育工作岗位上的同志,怎么放着本职工作不做,又给调派去扫盲了?乱弹琴,人事安排怎么可以这么混乱,难道梁堤头镇小学的老师已经多到可以送出去了吗?扫盲工作的目的是教人识字,而老师的工作是教书育人,识字和育人哪一个更重要,这都分不清楚的?小刘,梁堤头镇小学的校长是不是王光宗,这王校长是不是还提交过配备更多教师的申请?”
田处长话锋一转,朝刘强询问。
刘强也不敢打哈哈,赶紧回应:“报告,是!”
“是就有问题了。明明有老师却要送出去,还使劲伸手找组织上要人,这算个什么道理。梁堤头镇的人事组织人员都怎么回事,这是失察,严重的工作失职!”
田处长说着话,伸手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个文件夹,取出口袋里的钢笔,开始刷刷点点记录起来。
付粟锦虽然还是紧张,但也稍稍明白过来,刚才田处长的态度变化不是针对她的。
有心想看看田处长在写什么,可实在是不敢伸头看。
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直到田处长停下笔,重新将书写的东西放回包里,下意识扭了下头,顿时吓得付粟锦身子往后一缩,脑袋撞在了车顶上,痛呼一声。
“哎,小付同志,你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刚才我不是针对你。”
对工作严肃认真,对同志和蔼可亲,这样的态度变化在田处长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付粟锦赶紧摆手回应:“没事,没事,我不疼。幸亏这车顶结实,要是给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这话一出,直接把田处长和刘强给逗笑了。
咱是担心你人有没有事,你倒好,担心起车来了。
刘强伸手拳头砸了砸自己脑袋上的车顶,笑道:“付同志,这车结实着呢。再说了,只要你是认真工作的好同志,就算真不小心把车撞坏了,我们田处长也会替你承担所有损失。”
小刘跟着田处长不少年头了,有时候说起话来是毫无顾忌。
田处长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不过伸手轻拍了刘强的后脑勺一下。
“小刘,好好开车,别这么多话。一点小问题我还能赔得起,要是多了,我的工资可不够使。”
没有了严肃态度的田处长,一句话也让车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但又一转头,田处长看了眼付粟锦,轻声道:“小付同志,我刚才只是对梁堤头镇的人事安排工作有意见,这和你本人没关系。既然已经安排了你去祝口村开展扫盲教育,那就踏踏实实做工作,不能因为条件困难就退缩,明白吗?”
“明白,田处长请放心,条件再艰苦的情况我也遇见过,绝对不会退缩,保证完成工作任务。”
这一句表决心,换来田处长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表完决心之后,付粟锦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田处长,祝口村到底什么情况啊。真有刘同志说的那么艰苦吗,难道那里现在还有人吃不上饭?”
听到这样的问话,田处长微微沉吟。
机灵如小刘,哪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田处长是不适合回答的,他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付同志,其实我刚才说的有些夸张了。祝口村的条件并不是特别艰苦,只是落后,今年开春的时候才完全实现温饱,各种发展工作都比别的地区晚一点而已。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该说说祝口村三怪。”
“三怪?”
“对。第一怪,小屁孩把科长拉下马。第二怪,老无赖把先进分子给祸害。第三怪,技术员把全村人给得罪。就是这三怪,让祝口村在咱县里都很出名。你别问我三怪都是怎么回事,等你去了祝口村,你就明白啦。”
既然说了不让问,付粟锦也就不问了,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三句话。
车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路边的树影不停飞速向后。
当汽车开到镇上的大路时,付粟锦忍不住心中感叹,汽车就是快。那天去县里的时候折腾了大半天才到,这坐着车一眨眼就回来了。
尤其是远远看见梁堤头镇小学大门的时候,付粟锦心中满满的亲切感。
付粟锦往学校那边看。
田处长同样在看着周围的一切。
最让人注意的,莫过于小学校门口两个手持长棍站岗的人。
田处长脸上带着点哭笑不得的表情,喃喃自语:“这梁堤头镇小学可以啊,门口都安排站岗的,比县政府大院都规格高。这真是,说他们什么好呢。”
话音落下,似有心似无意地提高了点声音说道:“小付同志,你以前是这里的老师,那一定见过你们镇主管教育工作的程育良同志吧,对他有什么印象?”
付粟锦真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脑子懵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以前只是在学校开大会的时候,见过程主任几次,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哦。”
田处长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但是他刚才的问话,把付粟锦的一些小心思给勾了起来,这姑娘下意识扭头在自己的暴力翻找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到两张有些褶皱的稿纸,抓在手中,好像在进行思想斗争一样,脸上表情不停变化。
眼看着距离镇委大院越来越近,车速都已经减慢下来了。
付粟锦猛然下定决心,将两张稿纸抽出来抓在手中。
“田处长,您、您是个好领导,那我、我能给您反应个情况吗?”
“嗯?”
田处长惊愕扭头。
刘强也是不由自主点了几下刹车,停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