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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九五二(上)

“好啦,各位同志,下面我来宣布今天会议的第二个内容。

  从今天开始,各位同志根据自身所在乡镇村庄以及片区,大力开展妇女解放工作。主要工作内容如下,对于妇女女童受到欺凌的,严肃处理;对于妇女要求参与生产劳动却被阻挠的,严厉教育;对于一夫多妻的,核实家庭情况,妥善安排,严格贯彻一夫一妻制;对于寡妇要求再嫁的,予以支持的同时,重点教育阻挠者;严禁重婚、纳妾、童养媳;严禁干涉婚姻自由、包办强迫;严厉打击妇女买卖行为、明妓暗娼、半掩门……”

  李芸燕一说就是一长串,她这个开会讲话的还没觉得怎样,底下听着的众人都觉得嘴唇发干。

  自打去年这位李芸燕同志从青岛调派过来,大家只是知道她把妇联工作做的热火朝天,全没想到妇联工作的内容竟然如此复杂。

  单单是听着,大家都感觉每一条执行起来都是无比麻烦,这李芸燕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同志是怎么将工作打开局面,还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竟然隐隐对李芸燕产生了敬佩。

  可是没等这种敬佩的情感完全酝酿出来,就被李芸燕接下来的话给彻底消散了。

  “总体的工作要求大概就这些,具体的工作内容在之后的教育会议中会详细说明。我现在要重点提到的是,这些工作必须抓紧时间去做。各位同志回到自身工作岗位上之后,认真调查,下一次召开会议之前,必须将你们做出的工作成果如实汇报上来。不汇报的,没有工作成果的,下次散会之后别走,到妇联办公室接受更深刻的思想教育。”

  整个会场随着李芸燕这番话,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之中。

  这次的会议还没散会,李芸燕同志竟然已经决定好了下次散会之后的安排,同样是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为什么你会这么优秀?

  不对,散不散会的不是重点,关键是这些工作不是你们妇联的吗,怎么“包产分配”给他们这些人了?

  “李芸燕同志,你这要求有些过分了吧,我们又不是每天都闲着,这样整还让我们怎么开展自身工作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话出声。

  李芸燕摇摇头道:“各位同志,你们别误会,我也不是让你们放弃本职工作。白天没有时间,大家完全可以晚上去做。革命工作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急躁思想要不得,伟大领袖都说过,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也没要求大家一下子做太多,哪怕只是让一个女孩走出家门进校园学习,让一位适龄女青年敢于走进社会参与到生产建设中来,那也是工作成绩。最不济,让那些不识字的妇女同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算是进步。我说了,具体的工作内容很复杂,在以后的教育会议当中会一一告诉大家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是大家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又有人高高举起手大声说道:“李芸燕同志,你这让我们全都上阵,你们妇联的同志做什么去?”

  “我们协助你们啊。各位,之所以把大家召集来开会说这些,实在是现在县里妇联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根本没办法遍及到各村各镇各片区去展开工作的。”

  “可我们也不是专门做妇联工作的,有些无从下手啊。”

  “这位同志,我刚才说了,我们会协助你们的。而且从哪方面着手,我也想好了。各位就从自己的家里人下手。已婚的同志鼓励你们的爱人来县政府参加妇女解放教育课堂。未婚的同志鼓励姐妹,哪怕是上一辈妇女同志都可以。”

  李芸燕这话一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胡爱国那边。

  老胡当时就要暴跳如雷。

  有完没完啊,一有问题就往我这边看,我怎么着了?

  “老胡,你没怎么着。我估计大家就是觉得真要鼓励自家的女同志参与妇联工作,很有可能遭遇和你一样的情况。”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在胡爱国耳边低声玩笑一句。

  胡爱国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头面对讲话台,高举手大声喊道:“李芸燕同志,我想问问,像曹安堂这种未婚的,家里还没有其他女同志的,怎么办?你刚才不是说派妇联同志协助工作吗。是不是单独给他指派一个?曹安堂这么年轻,又是县里的先进工作者,怎么也得给派个年轻漂亮又能干又持家的,才能配得上他吧。”

  这话一出,全场爆笑。

  情况一下子换成是曹安堂脸红到耳朵根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明明是讲革命工作的,怎么话从胡爱国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在给他安排结婚对象一样?

  这事用得着你老胡帮忙安排吗。

  讲话台上的李芸燕明显愣了愣,也不知道是因为专门提到了曹安堂有些特殊情愫,还是因为这才知道曹安堂的家庭情况有些吃惊,定定地看着曹安堂那边好一会儿,才急忙转头和身边其他妇联同志低语了几句。

  随后,李芸燕转头回来。

  “都安静,安静一下。对于情况特殊的同志,我们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安排。散会之后,统一到妇联办公室申请。我们妇联也有思想进步的年轻女同志,协助你们工作绝对没问题。”

  这番话出口,会场又陷入到诡异的安静当中。

  哪怕是引起来这个话头的胡爱国,还有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曹安堂都是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讲话台那边。

  只因为大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芸燕真的同意给未婚且家庭情况特殊的男同胞安排女同志协助工作。

  事是好事,可……

  “这不太好吧。毕竟都是单身的男女同志,共同工作很容易被人说闲话的。”

  曹安堂声音不大,但这么安静的情况下,也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别说那些庭院里坐着的男爷们们了,哪怕是周围维持会场秩序的不少妇联工作队队员都有些赞同地点点头。

  李芸燕皱皱眉头。

  “谁敢对革命工作说闲话。男女同志在一起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吗,就是有伤风化了吗?曹安堂,你说出这种话,那才是真正的思想陈旧腐朽。对你们进行教育,看来是完全有必要的。都安静,工作安排问题,散会之后再解决。时间不多了,我们进行今天会议的第三项工作内容,也是最最重要的工作内容,集体学习《婚姻法》!”

  李芸燕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始会议主要内容。

  曹安堂弄了个脸红脖子粗,无语地摇摇头,和其他人一起拿着笔翻开小本本开始做会议记录。

  “《婚姻法》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颁布的第一部基本法,足以见得党中央和国家对妇女权益的重视。”

  ……

  规定的一个小时会议,就开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的。

  当李芸燕宣布散会的时候,会场里不少同志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太想这么早早结束。

  虽然以前也有集体的会议学习,但像今天这样系统学习法律知识,还是第一次。

  法律关系到所有公民的切身利益,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明确的“普法教育”的说法,但李芸燕的这种工作安排,着实是帮助各位革命同志提高了思想认识。

  相熟的人凑在一起,相互交流学习心得,三三两两朝着大门外走。

  曹安堂拍打拍打屁股后面的潮湿泥土,也随着人群前行,谁知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喊。

  “曹安堂,你站住。”

  李芸燕快步过来,完全不顾周围那么多怪异的目光,就盯着曹安堂,震声道:“曹安堂同志,你刚才不是申请妇联同志协助你回村工作吗。我都还没给你安排,你跑什么?”

  “李芸燕同志,我没……”

  “跟我来!”

  李芸燕压根不听曹安堂的辩解,转身朝妇联办公室方向走。

  曹安堂无语地抽抽嘴角,真想说,天地良心啊,刚才明明是胡爱国挑的事,怎么成我自己主动申请了。

  可惜,这些心里话即便是说出来,也注定不会被重视,只能叹口气,跟上李芸燕的步伐。

  旁边两个小年轻看到这一幕,好像真以为是给安排妇联女同志去协助工作的,下意识抬腿迈步,也想跟上去。

  旁边胡爱国急忙伸手拦住俩人。

  “我说你们这帮小年轻,傻不傻,好孬分不清楚就往上冲。”

  “胡队,你这啥意思?”

  “啥意思?来来来,我悄悄说给你们听。”

  胡爱国压低声音冲着两个小年轻耳语几句,原本对安排妇联女同志协助工作这事特别热衷的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头也不回朝外面跑去,那架势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回自己的村子。

  胡爱国老怀欣慰地拍拍胸口,带着一抹笑意看向妇联办公室那边。

  “安堂兄弟,我就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看你自己努力吧。”

  一声自言自语,倒背双手而去。

  外面的人都走了,县政府大院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曹安堂的心不太宁静。

  坐在妇联办公室靠墙的椅子上,感受到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就如坐针毡,几次张口想问问为什么喊他来这,可对面三屉桌后面坐着的李芸燕,始终在伏案疾书,根本不看他一眼。

  一片乌云随风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窗棂潲进屋内,打湿了窗边的文件纸。

  曹安堂不敢说话,唯有默默起身,去到窗边,伸手关窗户。

  咔哒一声,窗户关闭,可也是随着他手臂伸展的动作,怀里的报纸卷掉落在地上。

  再弯腰捡起来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轻轻弹了下上面的泥土,没等有下一步动作,那边已经长时间伏案疾书的李芸燕突然抬起头来。

  “曹安堂!”

  “啊?”

  “从这到祝口村有多远?”

  “五十里路吧。”

  “这么远?那你平常都是怎么来县里?”

  “以前是走着来的,不过,今年年前的时候,县里给配了自行车。”

  “自行车啊,那你会不会载人骑车?”

  “会啊。”

  “会就行。”

  李芸燕似乎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微微点下头,扭身从座椅后面拿起来个有些褪色但很干净的公文包。

  包的一侧印着“青岛市妇女联合会先进工作者”的弧形红色字体,半弧中间那个大大的“奖”字夺人眼球。

  “曹安堂,这包里装着我工作需要的材料,还有些私人用品,你帮我拿一下,待会儿挂在你的自行车车把上。”

  “哦。”

  曹安堂下意识放下某些东西,抬胳膊将公文包接到手中。

  把包提过来了,他才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哎,李芸燕同志,你的包为什么要挂在我的车把上?”

  “待会儿你要骑车载我,我的包不挂在你车把上,那放哪?”

  “不是,我为什么要骑车载你啊?”

  曹安堂很耿直的一句反问,还没等李芸燕回答,就换来办公室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的捧腹偷笑。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榆木脑袋吧。

  “不准笑。”

  李芸燕扭头看向那边,瞪了瞪眼。

  两个年轻女同志赶紧捂住嘴,可眼眉间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李芸燕有些气恼,伸手从曹安堂那边把公文包抢回来。

  “曹安堂同志,不是你自己申请的要妇联同志去村里协助你展开妇联工作吗。我这个县临时妇联主任亲自去帮你,你还有意见?行,你不载我,我自己走着去。”

  说完这句话,李芸燕将刚刚写了半天的东西放在那两个年轻女同志的面前,交代一声这几天的工作安排,明确她回来之后要验收工作成果,这才快步出门。

  而曹安堂依旧傻愣愣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呢。

  直到一位女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曹安堂,你快去追啊。李主任要去你们村指导妇联工作,你还真让她走着过去啊?”

  “不能,不能,她一个女同志哪能走那么远。不对,是她一个县里工作的女同志,去村里像什么话。”

  曹安堂这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快步追出去。

  其实,也不是曹安堂反应迟钝,而是他根本没想过会是李芸燕亲自陪他回祝口村开展妇女解放运动。

  毕竟,村里和县里的情况相差太多,最起码也应该是熟悉农村风土人情的人过去。曹安堂本想着,如果李芸燕不好指派,他主动申请老胡家的嫂子陪他一起。

  胡家嫂子连胡爱国都能修理了,这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肯定是不用怀疑的,在村里遇上不讲理的,也能应付一二。

  但李芸燕不一样啊……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

  县城大街上,李芸燕听到曹安堂的解释,非但没消气,反而气得脸颊更红,怒气冲冲质问:“曹安堂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是嫌我思想觉悟不高,还是嫌我工作能力不行?”

  “不是,李芸燕同志误会了。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没问题,主要是现实情况你不了解。村里他就是和县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村里出来的,我就是城里来的妇联同志解放的。你凭什么就不相信我能把工作做好?”

  “呀,李芸燕同志,我没不相信你。主要在于理是这么个理,可事不是这么个事啊。总之,总之你和我一起回村,他不叫个事。”

  “我看你不叫个事。曹安堂,你放心,我不和你一起,我自己走着去祝口村。我这青岛调派来的妇联工作人员,不给本地同志添麻烦。”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听我解释啊。”

  “我不听,我不听。”

  李芸燕怒气冲冲在前面走。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小跑着去追。

  天上的乌云也有些调皮,似乎认准了地上的这对男女,一直追着他们的脚步,往祝口村的方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