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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恒

景泰三年,初春。

  户部给事中江恒掖着手,站在长乐宫阶下,冻得嘴唇发白,瑟瑟发抖。虽已经初春,太阳微微亮,光线也不怎么有温度,春季的薄官袍压不住从下往上的阵阵寒气,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

  他心中忐忑,也不敢多动,只悄悄地换了几次脚。又站了没一会儿,听见门开的声音。一个小内侍站在门口,“江大人,殿下有请。”

  江恒忙正了进贤冠,理了袖子,随他进了殿门。马靴踏进松软的地毯,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比外面温暖很多,他的鼻子有些发痒,但还是强忍住跟着小内侍穿过外殿,过了走廊,到了内侧殿的暖阁。门口站了三个宫人,两个打了帘子,一个引了他进去。

  暖意扑面,比外殿更甚,江恒侧眼看见约有三四个炭盆,盘龙状的香在炉里丝丝缕缕升到空中,江恒心想,那可能就是世人常说的龙涎香了,他不敢抬头,转过了有凤来仪的屏风,引路的宫人退到一侧,江恒双手撩袍,一跪二叩。

  “臣,户部给事中江恒,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江恒伏在地上,雪白的兔毛地毯整齐干净,他额头抵着,半晌不见叫起,有几缕兔毛随着呼吸进入鼻孔,他忍得辛苦,后背轻颤,在打喷嚏与理智之间挣扎良久,才听到一声懒洋洋的“起来吧”

  长公主李舜华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案后,抬了眼看了看来人。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江恒的冷汗几乎是一下就冒出来了,“臣不知。”他忙又伏下身去。

  “嗯?”李舜华眼波一扫。

  江恒心惊,忙道:“臣知罪,殿下恕罪。”

  “你都不知道本殿叫你来做什么,便要请罪,小江大人这是请的哪门子罪?”

  李舜华将书放在桌子上,看着地上缩成鹌鹑的人,慢悠悠开口:“户部尚书江闻清,是令尊吧?”

  江恒的头垂的越发的低:“回殿下,正......正是......”

  “本殿前日去见皇兄,听闻户部的尚书大人中正良直,恪守礼法,连递了两份奏折来参我,此事小江大人可知晓?”

  江恒微微起身拱手复行礼,头垂的与地面几乎平:“回殿下,家父性格刚直,多半是闹了些误会,还望殿下莫要同臣等计较,殿下大人大量,臣等追悔莫及,罪该万死。”

  李舜华听到这里哧的轻笑一下,“小江大人此话当真?令尊参我两条,其一便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今日你竟夸我大人大量,本殿应当信谁?”

  户部给事中江恒被问得汗如雨下,我我我了半天就也说不出什么话。他看见一双暗红色的金箔高头履停在他的面前,鞋头上是凤衔东珠,华美异常。

  李舜华蹲在他面前,他的汗浸湿了后背领口的官袍,染出一圈墨绿的颜色。

  “大人抬起头来,叫本殿瞧瞧。”

  江恒道是,缓缓地直起身子,目光从鞋升上去,长公主只着朱色中单,同色革带,素手搭在膝头,离他不过一尺。江恒不敢再往上看了,他垂着眼帘,双耳通红,脸有些发热。却不及防突然看见一张脸,未施粉黛,眉眼弯弯,眼中笑意随着光漫出窗外,铺展到天边。肤色很白,唇色有些淡,显得笑意有点清冷,带点戏虐的味道。

  “小江大人果然生的不错,像我刚看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谦逊有礼,仪度翩翩。”

  李舜华歪着头,看江恒的脸愈发的红,便来了兴致:“大人可知,令尊参我其二为何?我记性不好,却也记得几句,你听听可对。”

  她轻咳一声:“臣近日闻摄国长公主殿下赤足散发呼内侍,又长于常音楼观乐师奏,数时不返,近身侍人竟无,每每悦及,常赞律者皮相,臣上启先帝,又知陛下之下女子皆兢兢业业,遵妇德,守三仪,殿下此举,不敬天地社稷,不遵礼法典治,臣等忍耐良久实难心安,故奏陛下……”

  “令尊参我不遵礼法,朝秦暮楚,贪欢好色。今日见小江大人,我又觉大人生的好看,心中欢喜,该如何?”

  江恒大惊失色,脸色红里转白,又转了青:“殿殿,殿下,莫要开臣的玩笑,臣万死不敢。”

  李舜华看着他,兀自笑的开怀,笑声漫在暖阁里,充斥在江恒的耳边,一旁不知道哪个年轻的宫人,也忍不住发出嗤嗤的声音。

  过了一会,她像是笑够了,清了清嗓子,声调也正经起来。

  “小江大人起身坐吧,知许,给大人上茶。”江恒道谢,见李舜华于案首坐下后,才弓着腰坐到了下首左侧。知许奉了茶进来,脸上带着笑过的红意。

  “其实本殿今日叫大人进宫,并非是要为难问罪。细细想来,我与大人也算是自幼相识,只不过你父亲前几年调到户部,本殿诸事缠身,这才生分许多。”

  江恒道是。

  说是自幼相识,却也只在建安二十五年见过一次罢了。那时候先帝盛宠嫡公主,请了当时还是礼部郎中的他父亲江闻清教导律法礼仪。公主自幼活泼好动,偷偷藏了父亲的马车出宫,下车时却被来府门口接父亲的江恒撞了正着。

  府中慌成一片,宫门已经下钥,家中不知如何招待这位小祖宗。江恒那个时候十二岁,站在门口看见小小的公主坐在父亲的椅子上无聊的默着写了一篇治水策,那篇文章很难,所以他记得很清。

  后来,江都王世子不知道如何得了消息,亲自登门接走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江恒端着茶想的出神,他倒丝毫不认为如今这位权倾朝野、金尊玉贵的殿下是为了小时候的一面之缘请他来喝茶叙旧的。

  “其实今日请了小江大人,是我有一桩事相求。”

  江恒忙放下茶来:“殿下请说。”

  “你不必紧张,此事于你并不难。素闻江大人疼爱幼子,今日请你来,是劳烦大人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向你父亲替我辩白几句,虽说我同皇兄关系不错,倒也架不住你父亲一日三次的上奏章参我。”

  李舜华说到这里停了下,捏起一旁的糕点吃了一口:“再怎么说,我同你父亲也有一个月的师生情分,与小江大人也算半个同门师兄妹,烦请大人帮本殿一把。”

  江恒忙起身称不敢,李舜华笑道:“大人坐下尝尝这茶,这是三哥送来的顾诸紫笋,今年的第一道。”

  李舜华看他捧起茶盏,心里的念头转的飞快,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