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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江南的花事未了,四月的杭州渲染在烟雨中。

  哦,对了,一千年前,杭州还不叫杭州,叫临安。

  但川地的灌江口,却是随处可见的荒凉,破败。

  天机镜里的时间似乎与镜外不同,更阑也不知道这是她掉进天机镜的第几天。只是感觉昼夜交替得很快,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发炎。

  她没有见到一同掉进来的玄帝和杨不念。反而见证了杨暕如何从一个毛头小子,被逼成拥有绝世神功的亡命之徒。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杨暕的境遇。

  “爹!娘!”

  十三四岁的男孩被灭了门,他无能为力,唯一喊出口的,就是那声爹娘。

  大哥死了,爹也死了,他和三妹也不能幸免,天蓬元帅向为首的大金乌请命,由他亲自执刑,以此向天庭邀功。

  年幼的他不知道自己家犯了什么过错,面对死亡他也没有概念,只知道那是个极快又无法逃掉的过程。

  起死回生,发生在几日后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

  杨府四处孤暗阴森的黑,他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时间了,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活了下来。可他的父亲和大哥,肉身已经发出了让野狗垂涎的恶臭。

  仅仅是几日,他就已不再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身体到心思,他都于一夕之间长大。

  一个人的身份总是转变得很快,吊儿郎当的杨家二少爷,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身负血海深仇的天庭通缉犯。

  他要去拜师,他要救母亲,他要找他的玉帝舅舅寻仇。

  这就是更阑掉在这里看见的一切。

  直到杨暕离开灌江口,纪书终于笑着问她:“主人,这是不忍心了?”

  更阑闻声侧头,不明白她怎么也会掉进天机镜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书说:“我知道主人有危险,本想赶来救主人。可我赶来的时候发现天机镜已经被开启了。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几百年前我的耳目被封,作为无所不知的神书,我一定要弥补当年的空缺。”

  更阑问道:“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

  纪书不解:“出去?为什么要出去?主人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们都掉进来了,说不定是天意另有安排呢?”

  另有安排?更阑沉思半晌,蓦然觉得纪书说得没错。既然她掉进了这里,为什么不能试着去改变一切?

  她站起来对纪书说:“你想留在这里是不是?好,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纪书欣喜道:“主人请吩咐。”

  “我要你去西海龙宫,然后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我要时刻知道西海三公主的下落。”更阑说。

  纪书欢喜一笑,捻诀转身,隐没而去。更阑这头则打算跟着杨暕。

  大地九州,沉浮着四方古老的海域。一般人不可能轻易进入海域下的龙宫,只因龙宫如此的深度,就算真沉下去,恐怕还不到海底的千分之一,要么就被大鱼吃掉,要么就全身爆裂而死了。

  龙宫的神秘隐约制衡着天地。

  西海深处,一座磅礴的宫殿耸立,浩然水雾间笼罩着一层光晕。这儿的风格跟它的主人一样,气派是真气派,铺张倒是不铺张。

  偌大的龙宫此时一派热闹繁忙,大煞筹备的是龙三公主两日后的百岁宴。

  这个宴会十分地不一般,这意味着龙三公主不再是个孩子,她应该婚配了。

  父王为她挑了最合适的郎君,论起来也从小与她青梅竹马。

  那便是年少有为的巫族二皇子,名声在外的巫族朗政官,修齐。

  名声有好有坏,修齐在众人心中得到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不过总的来说,还是贬的较多。是以敖寸心实在想不通为何父王会看中他,想来想去都觉得是修齐太过狡诈,毕竟他花言巧语的本事一向了得,父王老马失蹄,被他骗了也是有的。

  说到巫族,还和龙族颇有渊源,且本是天地初开之时魔族中强大的一脉。很早以前,甚至早到玉皇大帝还没有坐上天下主宰的位置。神魔大战了一场,巫族非常有远见地弃暗投明。当时神族苦于和魔族的僵持,是巫族告知可以龙族的地灵坠助力夹击各路妖魔,才将三千魔族顺利封印进无根海。

  那个时候,敖寸心并不知道无根海有多可怕,只是自己小时候顽皮,三哥经常拿这个吓唬她:“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让父王把你丢到无根海去!”

  如今祖祖辈辈地过去了,神族渐渐有了往日的风光,巫族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大族,地据灵千山,在神界很有威望。

  只不过到了修齐的大哥这代,情况有些复杂。

  修齐的爹,也就是上一代的老巫主,称得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勤政爱民兢兢业业,在位期间那叫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惜有句话总结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巫主就在这样的殚精竭虑中积劳成疾,导致他意识到自己快要行将就木之时,打算好好考虑一下传位给谁的问题,却突然发现自己膝下统共就一个儿子,偏偏还体弱多病,实在令人扼腕。

  古来皇室多子,不可避免的就有兄弟阋墙,为了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到了老巫主头上,情况就变成了无人可斗。可见,君王勤政是好事,但太过勤政而疏于繁衍下一代则过犹不及。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世上的事最难把握的就是个尺度。敖寸心的父王就很好,他拥有无数美姬,但也就娶过两个正室老婆,两个老婆都先后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这大抵就是做君王的尺度。

  病骨支离的修齐大哥曾被老巫主再三要求他早日留后,以免巫主之位传无可传。修齐的大哥虽然觉得自己这力不从心的身体朝不保夕,不能去祸害人家姑娘的一辈子,但终究架不住这江山社稷的重担,于是几经努力之后终于折腾出一个小巫孙,令老巫主大为欣慰。可天不佑人,这好不容易生下的一个孩子也遗传了修齐大哥多病的体质,不到二十岁就夭折了。

  修齐大哥面临丧子之痛更加槁形灰心,身心飘零得就像一片落黄的秋叶。

  眼看巫位后继无人,老巫主没奈,在诸多老臣纷纷老泪纵横上表之后,只好牺牲了自己的晚节,临幸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

  这个少女的肚子十分争气,居然一举得男。

  这个男胎,就是修齐。

  不过这就又牵出了另外一桩麻烦事。

  当时巫族推崇易术,以占卜过去未来。巫族众人为祝贺二皇子的降临,决定用此法窥一窥未出生的二皇子的命理。却不想一窥就窥了大事。竟是个魔胎。

  不出意外的,那个被临幸的少女,修齐的生母,后来被人揭发,是个魔族余孽。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巫族投向了神族,为了和魔族划清界限,他们从未和魔族结亲的。这下麻烦了,要是一朝东窗事发,让天庭知道巫主与一魔族少女私通款曲,恐怕难以说清。

  后面的事据外界传言,巫族众人为避免引狼入室,便打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口号,将身怀六甲的修齐娘逐出了巫族。可没过多久,又有人出来平反,说修齐他娘是被人陷害,并不是魔族余孽,老巫主再次派人将他们找了回来。可一个柔弱女子大着肚子在外居无定所许久,身子早就熬不住了,最后还能在油尽灯枯前竭力生下修齐,不可谓不是个奇迹。再后来,修齐他爹也死了,再要不了多久他大哥也会死,是以将来的巫主之位迟早是修齐的。

  简而言之,不出岔子,修齐将来势必要继位巫主。可巫族众人对修齐始终放不下芥蒂,便一心希望修齐大哥能复活那个已死去多年的小巫孙来继承巫位。修齐大哥也不是没有努力过,想靠巫族秘术复活自己的儿子,但结果总是无功而返。巫医也说,小巫孙的的确确没救了,就算肉身再保个上千年,他也醒不过来。与其救小巫孙,不如多多调养自己的身子,调养好了,就不愁没有更多的小巫孙。

  可能正因为修齐身世凄迷,所以他一向钻营取巧。敖茯的父王还偏偏就喜欢他的钻营取巧,说他精明强干,有未来巫主的样子,敖茯却觉得他极度自恋,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

  除了这个以外,要问敖茯为什么不喜欢修齐,很简单,那就是没有理由。敖茯一贯觉得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爱情都是一种本能,她对修齐就没有这种本能。所以作为这场百岁宴的主人,敖茯在意的不是她和修齐的亲事,仅仅是这场百岁宴上的各色糕点。

  桌子旁鬼鬼祟祟靠过来一个粉色身影,盘子里的糕饼便凭空消失。下人们没注意,但却被哥哥姐姐抓个正着:“三妹!你怎么又偷吃!过两天就是你的百岁宴,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罪魁祸首露了像,颇为心虚地嘿嘿一笑,转瞬又摸着肚子十分委屈地求饶:“大哥二姐,我都被母后关在屋里学了一天的刺绣了,好不容易绣完一副野穹图才出来,真的好饿……”

  “真是拿你没办法。”二姐和大哥相视一眼,语气却尽是宠溺,不仅松开了她的手,还多拿了块糕饼给她。小妹明媚一笑靠了过去,抱住二姐的肩膀满足道:“我就知道大哥二姐最疼我了。”

  “三妹!修齐来了,父王让你过去呢!”三哥敖烈兴高采烈地踏了进来,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孪生妹妹这个喜讯。

  敖茯一脸的生无可恋:“他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我不想见他么?”

  “三妹,这可是父王的良苦用心啊,你可不能辜负他。”大哥说。

  “知道了知道了。”大哥的话她听了一遍又一遍了,她每次也是一遍又一遍不耐烦地敷衍。无奈之下她只好拍了拍手上的糕屑,甩着不情不愿的步子去见那个和自己有婚约的家伙。但刚走几步,突然又古灵精怪地折回来,在几位哥哥姐姐的眼皮子下飞快又拿了一块糕饼放到嘴里,笑着跑出去。得意间的一挑眉,满满的骄傲跟天真,还是像个孩子一样。